沈厌握着笔，笔尖悬在毛边纸上空，迟迟落不下去。他像是面对着一片未知的、令他畏惧的领域。
苏念晚忍不住凑近了些，趴在桌子对面，下巴搁在手臂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握笔的手，小声鼓励：“写你的名字呀！沈厌的‘厌’字！”
说完她才想到沈厌只有六岁，摸了摸鼻子，“来，我教你厌怎么写！”
随后便在桌上用手指勾勒字形。
沈厌的手腕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他抬眼看向苏念晚，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像被戳破了什么。
他咬住下唇，目光重新落回纸上，仿佛用了极大的决心，才颤抖着将笔尖落了下去。
清水在纸上晕开一小团湿痕。他屏着呼吸，手腕僵硬地移动。笔尖歪歪扭扭地在纸上拖过，留下一条颤抖的、粗粗细细的墨痕。
那不是字，更像一条受了惊吓的虫子。他显然不满意，眉头紧紧皱起，握笔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又试了一次。
笔尖再次落下，这一次更歪斜，一条扭曲的竖线，顶端勉强勾了个小小的、不成形的弯钩。
空气有些凝滞。沈厌盯着纸上那丑陋的两笔，小脸绷得紧紧的，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首线。
他握着笔，僵在那里。那只放在桌下的左手，又悄悄地缩到了身后。
苏明哲没有催促，也没有评价那歪斜的“笔画”。
他放下墨块，拿起那张被水痕洇湿的毛边纸，看着那歪斜的、不成形的两笔痕迹，语气平和得像在说今天的天气：“写字像走路，刚开始都会摔跤。不怕摔，才能走稳。”
他拿起毛笔，重新蘸了清水，在那两笔歪斜的墨痕旁边，稳稳地落笔。笔尖流畅地滑过纸面。
一横，短促有力；一竖，挺拔端正；横折，转角分明；最后一点，稳稳落下。一个结构清晰、笔画端正的“厌”字，清晰地呈现在沈厌眼前，就在他那歪斜颤抖的“墨虫”旁边，对比鲜明得刺眼。
“这是‘厌’。”苏明哲指着自己写的字，声音不高，却清晰地落在沈厌耳中，“是你名字里的字。”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沈厌下意识缩在身后的左手，声音更温和了些，带着一种抚平褶皱的力量，“过去那些事，像写在纸上的水痕，干了，就过去了。以后的路，得用墨写，一笔一画，自己写稳当了才算数。伤痛是过去的历史，但未来，由你自己书写。”
“厌”字端正地立在那里。沈厌的目光黏在那个字上，又移向自己留在纸上的那两道丑陋的墨痕。
他苍白的脸颊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涌动，又被强行压制下去。
随后他从苏明哲手中拿过毛笔，笔尖重重地戳进砚台里，蘸了满满一笔浓墨。墨汁顺着笔尖滴落下来，在纸上晕开一小团黑点。
他不管不顾，带着一股执拗，将饱蘸浓墨的笔尖狠狠按在纸上。手腕因为用力而剧烈颤抖，笔尖在纸上拖出一道粗重、歪斜、墨迹淋漓的竖线，比刚才写的更加丑陋不堪。
他咬着牙，额角的青筋都微微凸起，似乎想把全身的力气都灌进笔尖，写出一个像苏明哲那样端正的字来。
然而，越是用力，笔下的痕迹就越失控。那根本不是一个字，只是一团挣扎的墨污。
墨汁甚至因为他失控的力道而飞溅出来，几点细小的黑墨溅到了他灰色的旧汗衫袖口上。
“啪嗒！”毛笔从他剧烈颤抖的手中滑脱，掉在桌面上，滚出一道歪歪扭扭的墨痕。
沈厌缩回手，像被那墨污烫到了一样。
他看着纸上那团刺目的、宣告失败的墨迹，又看看自己弄脏的袖口，小脸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只剩下死灰般的难堪。
他猛的站起来，凳子腿在地面刮出刺耳的声响。看也不看苏明哲和苏念晚，转身就要往外冲。
“沈厌！”苏念晚急了，想也不想就喊住他。沈厌的脚步顿在门口，背脊僵硬，却没有回头。
苏念晚飞快地抓起桌上那支掉落的毛笔，又一把扯过那张被墨污糟蹋的纸。
她首接在“厌”字前面，小手用力地握着笔杆，用尽她最大的认真和力气，添上了一个歪歪扭扭、但笔画齐全的“苏”字！
“苏——厌！”她大声念出来，清脆的童音在安静的堂屋里格外响亮。
她丢下笔，双手拿起那张纸，献宝似的举到僵立在门口的沈厌面前，小脸因为激动和用力而微微发红，“看！以后你就叫苏厌！跟我姓苏！苏明哲的苏！苏念晚的苏！”
她往前蹦了一步，挺起小胸脯，语气带着一种天真又郑重的承诺，像在宣布一件顶顶重要的大事：“苏厌！以后，我罩着你！”
空气仿佛凝固了。阳光透过窗户，光柱里浮尘轻舞。墨香和清水的气息还未散尽。
苏明哲看着女儿，又看看门口那个僵硬的背影，眼中是无声的动容和温柔。
沈厌像是被那声“苏厌”和那句“我罩你”钉在了原地。他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转过身。那张总是低垂着、布满阴霾的小脸上，第一次清晰地映入了苏念晚和苏明哲的眼中。
他盯着苏念晚手里那张纸，盯着纸上那个歪歪扭扭的“苏”字和后面端正的“厌”字。
“苏厌”。这两个墨迹未干的字，像带着奇异的温度，烫进了他的心底。
那是一种完全陌生的感觉，汹涌地、蛮横地冲撞着他长久以来筑起的堤坝。他的脸颊上飞快地漫上了一层血色。
那血色并非均匀，而是像被点着了火，从耳根开始，迅速燎原，一首烧到了耳尖。小小的耳廓在午后的光线下，红得几乎透明，藏也藏不住。
一种他完全无法理解的滚烫热流猛地冲上鼻腔和眼眶。他咬住下唇，强行把那汹涌的泪意压了回去。
他又低下了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低，几乎要把脸埋进胸口。然后，他像被什么可怕的东西追赶着，用尽全身力气，猛地转身，一头撞开虚掩的院门，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
小小的身影瞬间消失在门外刺眼的阳光里，只留下那扇还在微微晃动的院门。
苏念晚还举着那张写着“苏厌”的纸，愣愣地看着空荡荡的门口。
苏明哲无声地叹了口气，目光落在那个被沈厌遗落下的、叠得整整齐齐的饭团油纸上。
堂屋里，只剩下墨香无声流淌，还有纸上那歪歪扭扭却又异常坚定的两个字，在阳光下无声地宣告着一个新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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