阁楼里堆满了杂物，光线很暗。
苏念晚眯起眼睛，努力适应着昏暗，急切地搜寻着。在角落里，一堆破麻袋和旧木箱的阴影里，她看到了他。
沈厌小小的身体蜷缩在那里，像一块被随意丢弃的破布。他靠着冰冷的墙壁，头无力地歪向一边，眼睛紧闭着。
那张小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干裂起皮。他的一只手臂软软地垂在身侧，另一只搭在蜷起的膝盖上，指尖微微蜷着。
他就那么躺在那里，仿佛和那些废弃的杂物融为了一体，胸膛几乎没有起伏。
苏念晚的呼吸猛地一窒。他怎么了？饿晕了？
“沈厌！”她下意识地喊了一声，用力拍打着肮脏的玻璃窗，“沈厌！你醒醒！”窗玻璃发出“砰砰”的闷响。
角落里的小小身影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他依旧没有睁开眼睛。苏念晚用力推了推窗户，纹丝不动。
窗户是从里面插上的。她焦急地西处张望，目光落在旁边一块半截埋在土里的砖头上。
她迅速从木梯上溜下去，捡起那块沉甸甸的砖头，又飞快地爬了上来。她一只手紧紧抓住木梯顶端，另一只手举起砖头，对准窗户一角蒙着灰尘的玻璃，用力砸了下去。
“哗啦！”刺耳的碎裂声在寂静的院子里炸开。玻璃碎片纷纷扬扬地溅落进去，又掉落在窗台和地上。
一股混合着灰尘和陈年霉味的、更加浓重的浑浊气息，从破开的窗户洞里涌了出来。
苏念晚顾不上这些，她扔掉砖头，小心地避开残留的玻璃碴，把一只手伸进那个破洞，摸索着窗框内侧的插销。
她胡乱地摸索着，指尖终于触碰到一个硬硬的金属小栓，用力拨开，窗户松动了！苏念晚双手用力，把整扇小窗往外拉开。更多的灰尘簌簌落下。
她立刻把上半身探进去。
“沈厌！”她朝着角落那个蜷缩的身影急切地呼唤。
这一次，沈厌的身体明显地抽动了一下。他长长的睫毛颤抖着，极其缓慢、极其费力地掀开了一条缝隙。
那双眼睛，空洞，茫然，像是蒙上了一层厚重的灰尘。他似乎在努力辨认光线射来的方向，辨认那个趴在窗台上、逆着光、轮廓模糊的身影。
阳光从苏念晚身后照进来，在她周围勾勒出一圈光晕。
苏念晚看到他的眼睛睁开，心里一喜，赶紧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
那是她出门前，想到沈厌可能还在篱笆那边，特意从厨房碗柜里拿的。叶婉早上蒸的米饭，捏成一个小小的、结实的饭团，里面还偷偷塞了点炒香的芝麻和碎肉末，用干净的油纸仔细包好了。
“沈厌，给你！”苏念晚从窗户翻进去，努力将油纸包朝他递过去，“是饭团！热的！快吃！”饭团散发出一丝温热的气息和淡淡的米香、芝麻香，在阁楼污浊的空气里显得格外突兀和珍贵。
沈厌的眼睛似乎微微转动了一下，视线落在了那个小小的油纸包上。他的嘴唇极其微弱地翕动了一下，没有发出声音。
那眼神里没有惊喜，没有渴望，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和一种更深的、苏念晚看不懂的恐惧。他非但没有伸手来接，反而像受到惊吓般，努力地、极其微弱地，把自己往更深的角落里缩了缩。
乱糟糟的黑发遮住了他的额头。
苏念晚愣住了，手僵在半空：“你怎么了？快拿着呀！很好吃的！”她急得又把油纸包往前送了送，几乎要碰到他垂在膝盖上的手背。就在她的指尖快要触碰到他冰冷的皮肤时，沈厌那只搭在膝盖上的手，忽然动了一下。
他的动作很慢，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他抬起手，没有去碰那个散发着食物香气的油纸包，而是极其缓慢地用几根手指，轻轻地、颤抖地，抓住了苏念晚的衣角。
苏念晚全身都僵住了，不敢动。她看着他。沈厌的嘴唇又艰难地蠕动了几下，喉咙里发出极其微弱、极其嘶哑的气流摩擦声。
那声音太轻了，几乎被窗外树叶的沙沙声盖过。
但苏念晚听清楚了。
“……别……” 他干裂的嘴唇艰难地吐出一个字，气息微弱得如同游丝。
“……来……” 第二个字落下，轻飘飘的，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在苏念晚心上。
他的眼睛抬起来，吃力地、定定地看着她，那里面不再是麻木，而是充满了苏念晚此刻才终于看懂的、浓得化不开的恐惧和一种近乎哀求的绝望。
他不是不要她的饭团。他是怕。怕她来。怕她靠近他。怕她被他连累。
苏念晚只觉得鼻子一酸，眼前瞬间模糊了。她看着他那双写满恐惧和哀求的眼睛，看着他那只紧紧攥住自己衣角的、冰冷而微微颤抖的小手。
“没事的！”苏念晚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却异常坚定，她把油纸包强硬地塞进他那只攥着自己衣角的手里，“你拿着！快吃！”她甚至用另一只手，在他冰冷的手背上用力按了按，确保他拿稳了那个饭团。
沈厌的手猛地一颤，像是被那温热的触感烫了一下。他低下头，看着被强行塞进自己手里的油纸包。
那点微弱却真实的暖意，透过油纸，传递到他冰凉的掌心。这陌生的、带着食物香气的温暖，猝不及防地刺破了他长久以来包裹着自己的那层冰冷麻木的硬壳。
一种巨大的、几乎将他吞没的委屈和酸楚，毫无征兆地从心底最深处翻涌上来，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防备。
他低着头，肩膀开始无法控制地抖动起来。不是嚎啕大哭，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有那单薄的身体在昏暗的光线里无声地颤栗。
大颗大颗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毫无预兆地、汹涌地砸落下来，打在那只握着温热饭团的手背上。
眼泪滚烫，落在手背上，烫得他微微一缩。
他依旧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把头埋得更低，小小的脊背起伏着，仿佛要把积攒了六年的所有冰冷、恐惧、委屈和绝望，都在这无声的泪水中彻底冲刷干净。
那紧紧攥着饭团的手，指关节用力到发白。
苏念晚看着角落里那个无声痛哭的小小身影，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只能默默地陪着他。
阁楼里光线昏暗，只有窗外斜斜照进来的阳光，勾勒着他颤抖的轮廓，还有那些不断砸落的、在昏暗里反射着微弱水光的泪滴。
时间仿佛凝固了。
不知过了多久，沈厌身体的颤抖才慢慢平息下来，只剩下偶尔无法抑制的抽噎。
他依旧低着头，用那只没有握着饭团的手，胡乱地、狠狠地抹着自己的脸，仿佛要抹去所有泪水的痕迹，抹去自己刚才那片刻的软弱。
他始终没有抬头看她一眼。只是把那小小的、温暖的油纸包，更紧地、更紧地攥在了自己的掌心里，仿佛那是无边黑暗里，唯一能抓住的、微弱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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