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像冻住的溪流。小破屋死寂。只有林老实的粗重呼吸、劈柴声、秀儿小声哼歌。
陈乐，代号“渡”，躺在冰冷土炕。意识沉沦黑暗剧痛里。断骨摩擦锐痛、腿撕裂灼痛、冻伤麻木、头颅爆炸痛……这些是他清醒的锚。
外界声音断断续续：风声、柴火噼啪、粗鲁男人低语（林老实自言自语或对秀儿）、傻女哼歌。模糊遥远。
他使劲睁眼，眼皮重如铁闸。意识挣扎，冲不破冰冷束缚。
一个湿漉漉的东西碰他嘴。粗糙布片感。
“爹…他…不喝…”傻乎乎女声，委屈。
“不张嘴咋整？撬开！灌米汤！饿也饿死！”生涩粗糙口音。
下一刻，硬东西塞进牙关，撬开嘴。温吞，带糊味的米汤混渣滓灌了进来。
强烈异物感让他想吐。他猛用力闭嘴，想挣扎！身子动不了，指头都动不了！喉结剧烈滚一下。
“看！咽了！咽了！”傻乎乎声带点高兴。
“唉！造孽…再来点！”粗手强硬掰嘴，灌！汤水顺着嘴角流脖子，湿炕席。
屈辱感！强烈的求生意志！愤怒冰混着热流顺食道下去，带来丁点暖。
一次，两次…天天被灌这劣质汤。
本能终究盖过混沌。林秀儿又用破布蘸温水擦他额角伤。
陈乐感受到清晰的刺痛。尖锐。
他用尽全力。
眼皮血痂撕裂。微弱光线刺入眼帘。昏暗中，少女模糊侧影。脸颊皴裂。眼神像小鹿，干净只有好奇。
她还哼着歌，调子怪，手轻，避开伤口中心，只擦旁边。
陈乐眼珠极细微地转了转。
秀儿哼歌停。猛抬头，首首对上陈乐睁开的眼缝。那缝里的眼白，冰冷，死寂。
“啊！”林秀儿吓得浑身抖，像惊兔。破布掉陈乐脸上，人后缩，差点摔下炕。
“咋了秀儿？”林老实正磨柴刀，惊问。
“他…眼…睁…”秀儿指着陈乐，语无伦次，脸上余悸。
林老实冲到炕边看。陈乐眼闭着，脸上有湿布。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睁眼？”林老实凑近细看。陈乐呼吸弱，没变化。他探鼻息。
在出气儿。
“他不动啊？秀儿看花眼了吧？”
秀儿猛摇头：“眼睁了！亮！像冰石头！”她努力形容。
“行了行了，眼缝睁开点正常。”林老实摆手，当闺女看错。
林秀儿坚持说看到了眼睛睁开。
林老实当闺女看花眼，不再提。
日子依旧熬。
陈乐躺在炕上。大部分时间闭着眼。偶尔眼皮会微微颤一下。
灌汤，擦脸，换腿边那根棍。林老实动作照旧。
一天傍晚。林老实蹲灶房烧柴。秀儿坐炕边，哼歌玩几根干草梗。
陈乐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一条缝隙。
视线模糊。土坯屋顶糊着发黄的泥巴。有蜘蛛网挂在角落。微弱火光在墙上跳动。
他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
看到了那个女孩。瘦，脸颊皴裂。眼神空茫茫的，手里捻着草梗，哼着不成调的怪歌。
一种原始的、纯粹无害的傻气。
嗓子干得像砂纸摩擦。
他喉咙里挤出一个破碎的气音：“…水…”
秀儿哼歌的声音戛然而止。她猛地扭头，对上陈乐半睁开的眼。
那眼睛还是灰白的底子，像蒙着霜。目光没有焦点，空洞地看着她的方向。
“爹！爹！水…水！”秀儿慌乱地跳下炕，趿拉着破鞋冲向灶房，“他！他要水！”
林老实正添柴，被撞得一晃：“谁要水？”
“那个！那个！”秀儿指着炕上。
林老实心头一跳，扔了柴棍冲进屋。
陈乐眼皮半阖着，嘴巴微张，干裂的唇纹深刻。
“水？”林老实不确定地问。
炕上的人没反应。眼神空洞无物。
秀儿己经端了半碗凉水过来：“给！喝！”
林老实接过碗。犹豫了一下。学着之前灌米汤的样子，一手托起陈乐一点后颈，一手小心凑近碗沿。
冰凉的水沾湿唇缝。
陈乐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咽下去一点。
林老实松了口气，又喂了几口。
陈乐的眼睑彻底合上，再次沉寂。
这次，父女俩都看见了。
活是活了。能喝水了。是好事？林老实看着那张依旧冷漠空洞的脸，心里沉甸甸。
几天后。
陈乐能自己吞咽了。林老实不用再掰嘴。他把熬得稀烂的野菜糊糊端到炕边。
“吃。”他把陶碗凑过去。
陈乐眼珠缓缓移动，落在糊糊上。
“吃。”林老实重复。
陈乐伸出一只手。手瘦，骨节分明，带着冻伤的青紫。动作僵硬迟缓。手指碰到碗壁，抖了一下，几乎要打翻。
林老实皱紧眉头。看着那只不听使唤的手。
笨拙地抓住碗。费力端到嘴边。糊糊没扒拉进口，顺着嘴角流了不少到脏兮兮的衣襟上。
眼神依然是空的。看不出情绪。
“唉……”林老实叹气，拿过碗自己喂他。
一口一口。糊糊粘在下巴上。
像个木偶。
喂完。林老实盯着陈乐：“说话。听得懂吗？”
陈乐眼皮垂着。没反应。
“叫爹！”林老实声音大了点，有点急。
陈乐头歪着，眼神涣散地盯着泥土地面。
林老实又指着旁边的林秀儿：“秀儿！秀儿！”
陈乐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向林秀儿。看了她两秒。灰白的瞳孔里什么都没有。
又挪开了。
“傻了！真傻了！”消息像长了翅膀。
“我就说吧！拖回来的气儿也是白搭！”
“听说了吗？林老实那便宜儿子，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水都不会自己喝！糊糊糊一脸！”
“活废人一个！林家倒了八辈子血霉！”
嘲笑声这次带着更大的怜悯和幸灾乐祸。林老实出门，总能感觉到背后指指点点。
他肩膀塌得更厉害。走路低着头。
家里。林老实看着吃糊糊还流到脖子的陈乐，又看看旁边傻笑玩草的闺女。一股绝望涌上来。
秀儿十八了。傻，但好歹是个大姑娘。可村里谁会要一个傻子？现在又添个更傻的成年男人……等他死了，秀儿靠谁？这个傻子能顶门立户？笑话！
一个念头，被无数次忽略的念头，猛地跳了出来。
他看着陈乐那张年轻却呆滞的脸。再看看闺女。
“秀儿，”林老实声音干涩，“爹给你找个伴儿，行不？”
秀儿眨巴着眼，不太懂。
林老实指向炕上还在无知无觉慢慢吞咽的陈乐：“就他！让他…做你男人！给你作伴！行不行？”
秀儿顺着爹的手指看向陈乐。陈乐正好抬起头，嘴角还挂着糊糊，眼神空洞看着她。
她懵懂地看了会儿，忽然咧嘴笑了：“…伴…行…” 好像明白是多了个玩伴。
林老实心像被石头砸了一下。酸涩。憋闷。又有点孤注一掷的疯狂。
他走到炕边，盯着陈乐死鱼似的眼睛：“你！以后！秀儿就是你媳妇！你得护着她！知道不？”
陈乐的目光没动。过了几息，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僵硬，迟钝。像坏了零件的傀儡。
可能是听懂了？也可能是无意识的晃动？
林老实不管了。就当是答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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