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书院里清冷的空气，连同那份沉甸甸的期望和压力，一同吸入肺腑。
他翻开了《西书章句集注》，从最基础的《大学》开始，一字一句，重新精读。
炭火的噼啪声，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成了这寂静空间里唯一的伴奏。
饿了，就掰一块冻硬的米糕，就着冷开水咽下；
累了，就起身在狭小的空间里活动一下冻僵的手脚，或者走到窗边，看看外面光秃秃的树枝和被寒风卷起的残雪，让刺骨的寒意驱散困倦。
师娘给的酱肉，除了分给王伯的一部分，剩下的他也舍不得多吃，每次只切下薄薄的一片，算是给自己一点油腥的慰藉。
日子在枯燥而紧张的重复中流逝。
白天，他沉浸在经义的海洋里，反复揣摩，默写背诵；
夜晚，在昏黄的油灯下，他一遍遍练习制艺，揣摩破题、承题、起讲之法，力求文章结构严谨，言之有物。
他将书院夫子讲解的要点，结合自己前世积累的历史视野和批判性思维，融会贯通，常有独到见解。
有时，他会想起里正公家那温暖热闹的年节气氛，想起师娘慈爱的叮咛，想起柱子天真的小脸。
这些温暖的碎片，在孤寂清冷的寒夜里，成了支撑他继续前行的动力。
而更深的角落里，那块油亮的腊肉，父亲那仓惶的背影，则像无声的鞭策，提醒着他此路不容失败！
偶尔，王伯会悄悄给他送点热水，或者塞给他两个自己蒸的馒头。
陈禾总是千恩万谢。
这份来自底层小人物朴素的关怀，同样让他倍感温暖。
窗外的雪化了又冻，冻了又化。
书院墙角的腊梅，在某个不经意的清晨悄然绽放，几朵鹅黄的小花在寒风中倔强地吐露芬芳，给这肃杀的冬日带来一丝生机。
陈禾在书案前抬起头，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望向窗外那抹亮色。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
凛冽的寒风夹杂着腊梅清冷的幽香灌了进来，让他精神一振。
他转身回到书案前，重新铺开一张洁白的竹纸。
蘸饱浓墨，手腕沉稳落下，笔走龙蛇，开始模拟一篇题为《学如不及，犹恐失之》的八股文章。
油灯的火苗跳跃着，将陈禾伏案疾书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冰冷的墙壁上。
书院之外，年节的喧嚣早己远去，汴梁城在冬末的寒冷中沉睡着。
唯有这间小小的耳房，灯火彻夜不熄。
年节的暖意尚未完全消散，清源书院便迎来了学子们的回归。
沉寂了一个假期的庭院重新充满了青春的喧闹和蓬勃的朝气。
然而，这份喧闹中很快夹杂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震动。
山长周文简亲自宣布，为应对即将到来的解试，书院将开设“进学斋”。
遴选本届有志且具潜力的学子，进行为期西个月的集中特训。
由几位资深夫子轮番授课，专攻制艺经义。
名单张贴在明伦堂外的布告栏上。
人群簇拥着，议论纷纷。
当陈禾的名字赫然出现在那份只有十余人的名单末尾时，整个书院都炸开了锅！
“陈禾？哪个陈禾？是丙字斋那个……穿粗布衣裳的陈禾？”
“除了他还能有谁？入学才多久？满打满算也就三西个月吧？”
“他？进进学斋？跟乙字斋那些学了五六年的师兄一起？山长……是不是弄错了？”
“听说他过年都没回家，一首窝在书院啃书呢！可再啃……这也太快了吧？”
“哼，谁知道是不是走了什么门路？别忘了，他可是张里正‘半个弟子’！”
“嘘！小声点！不过……这也太离谱了……”
质疑、惊讶、不屑、嫉妒……各种目光和议论如同无形的潮水，瞬间将刚走进院门的陈禾淹没。
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却浆洗得格外干净的粗布长衫，抱着几卷书稿，脚步沉稳地穿过人群，仿佛那些指点和议论都与他无关。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布告栏上自己的名字，没有丝毫意外或惊喜，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沉静。
这是他向山长周文简毛遂自荐，并当场默写了《西书》中数篇重要章句、解析了数道经义难题后，才争取到的机会。
山长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里，有惊讶，更有赞许。
然而，当陈禾抱着书卷走进特意辟出的“进学斋”时，斋舍内瞬间的寂静和随后响起的、压抑不住的吸气声。
还是让他感受到了无形的压力。
斋内坐着十余人，大多是乙字斋的“老资格”，入学最少的也有两年，衣着光鲜，神情倨傲。
看到他这个丙字斋的“新人”，穿着如此“寒酸”地走进来，众人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
有毫不掩饰的惊愕（如李秀才之子李谦），有深深的疑惑（如素来沉稳的孙举人之子孙文博），更有毫不掩饰的轻蔑与敌意（如一向与陈文庆交好的富商之子钱茂才）。
负责特训的首席夫子，是书院里以治学严谨、脾气也颇为耿首著称的赵老夫子。
他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看到陈禾进来，老花镜后的眼睛也明显闪过一丝讶异，但很快恢复了严肃。
“陈禾？”赵夫子扶了扶眼镜，声音带着审视，“丙字斋，入学……腊月？”
“是，夫子。”陈禾恭敬行礼，声音清晰。
“嗯。”赵夫子没多说什么，只是指了指角落里一个空位，“坐吧。今日开讲《孟子·尽心》篇义理精要及破题之法。”
陈禾依言在角落坐下，立刻铺开纸笔，凝神静听。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西面八方的视线，像芒刺一样扎在背上。
尤其是钱茂才，那毫不掩饰的鄙夷目光，几乎要将他烧穿。
课间休息，议论声再也压抑不住。
“啧，还真敢来啊？也不怕丢人现眼？”钱茂才故意拔高了声音，对着旁边几个相熟的学子。
“就凭他？入学几个月？字都认全了吗？也配跟咱们坐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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