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的疲惫，在精神的丰盈面前，似乎也变得微不足道。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陈禾的“另类”和那份不动声色的坚韧，像一根刺，依旧扎在大房，尤其是陈文庆的眼中。
这天傍晚，陈禾正在田里挥汗如雨地挖着排水沟。
陈文庆穿着一身崭新的宝蓝色绸缎长衫，显然家里还是想办法给他置办了。
摇着一把折扇，慢悠悠地踱步到田埂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泥泞中劳作的陈禾。
“哟，禾弟，散学这么早？看来在书院学得很轻松嘛。”
陈文庆的声音带着惯有的阴阳怪气，“不像为兄，每日苦读到深夜，钻研经义，准备明年的府试，真是片刻不得闲啊。”
陈禾没理他，继续埋头挖沟，泥土溅到了他的裤腿上。
陈文庆用扇子掩了掩鼻子，仿佛嫌弃泥土的气息。
“唉，这读书啊，讲究的是心无旁骛，专心致志。像禾弟这样，白日里在书院坐个把时辰，晚上还得下地干活，抄书换钱。
能学到什么真本事？不过是去沾点墨香，装装样子罢了！白白浪费了那束脩钱！要我说啊，还不如……”
“文庆哥，”陈禾首起腰，抹了把脸上的汗，打断了他，语气平淡无波，“你挡着我的路了。让让。”
陈文庆被噎得一窒，脸上虚伪的笑容僵住。
他看着陈禾那双平静无波却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睛，再想想自己费尽心机才得到的新衣裳和依旧渺茫的前程，一股邪火首往上冒。
“哼！不识好歹！”陈文庆拂袖而去，留下一个气急败坏的背影。
陈禾看着他的背影，摇了摇头，继续弯腰挖沟。
夕阳的金光洒在他沾满泥土的脊背上，勾勒出一个沉默而坚韧的轮廓。
书院里学到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似乎正一点点融入他的骨血。
陈文庆的聒噪，早己无法在他心中激起半分波澜。
他知道，真正的战场，在书院的书案前，在科举的考场上，在他自己不断攀登的意志里。
至于这些嗡嗡作响的苍蝇？无视，便是最好的回应。
丙字斋的同窗，虽大多家境优于他，但起初也仅限于好奇的打量。
陈禾沉默寡言，只专注于课业和抄书。
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长衫和沾着泥土的草鞋，反而成了他勤勉的注脚。
山长周文简偶尔路过，看到他在散学后仍伏案疾书，眼中也常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
然而，平静并未持续太久。
深秋的风卷着枯叶在书院回廊下打着旋儿，带来阵阵寒意。
陈禾抱着几卷刚抄好的书稿，匆匆穿过中庭，准备送去给等候的书肆伙计。
迎面走来几个乙字斋的学子，穿着光鲜的绸缎长衫，谈笑风生。
看到陈禾，他们的笑声戛然而止。
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他身上，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审视、鄙夷，甚至……厌恶？
“喏，就是他吧？”
“啧啧，看着倒是老实巴交的……”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听说在家里，连亲奶奶都敢顶撞，爹娘都不放在眼里！”
“为了几个抄书的铜板，连兄弟情谊都不顾了？真是钻钱眼里去了！”
“这种不孝不悌之人，竟也能进我们清源书院？真不知山长怎么想的……”
“嘘！小声点，人家可是‘大才子’呢！”
那些刻意压低却又能让他清晰听到的议论，像冰冷的毒针，一根根扎进陈禾的耳朵里。
他脚步未停，面色平静，仿佛什么都没听见，但抱着书卷的手指却不由自主地收紧，指节泛白。
陈文庆！
不用想也知道是他！
这阴魂不散的毒蛇，竟将那些扭曲的流言，散布到了书院！
接下来的几日，这种异样的目光和背后的指指点点越来越多。
饭堂里，他常坐的角落位置周围会空出大半；
课间休息，原本偶尔会向他请教问题的同窗也避之不及；
甚至在夫子的课堂上，当他回答问题时，都能感受到几道带着讥诮和审视的目光。
陈禾依旧沉默。
他埋头读书，课业完成得更加一丝不苟，抄书的速度也更快。
只是夜深人静，在柴房那盏摇曳的油灯下，他盯着跳跃的火苗，眼神冰冷。
他明白，在这个讲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重视品行的时代，
尤其是读书人圈子里，“不孝”、“不悌”、“自私自利”这样的污名，足以毁掉一个人的前程！
陈文庆这是要彻底断了他的路！
愤怒在胸腔里燃烧，但陈禾强迫自己冷静。
像上次那样硬碰硬地爆发，只会坐实他“忤逆”、“粗鄙”的形象。
他需要机会，一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用最无可辩驳的方式，撕破陈文庆伪善面具的机会！
机会，往往留给有准备且隐忍的人。
几天后，书院每月一次的“文会”在明伦堂举行。
这是清源书院的传统，由山长主持，各斋学子皆可参与，或交流心得。
或辩论经义，气氛相对轻松，也是学子们展示才华、互相砥砺的重要场合。
陈禾坐在丙字斋学子中间，位置靠后。
他注意到陈文庆穿着那身崭新的宝蓝绸衫，坐在乙字斋前列。
正与几位衣着华贵的同窗谈笑风生，俨然一副核心人物的派头。
眼神时不时扫过陈禾这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文会开始，周山长先讲了一段《论语》中关于“君子务本”的见解，然后鼓励学子们自由发言讨论。
很快，话题被引向了“孝悌”与“义利”之辩。
这正是当下理学争论的热点之一。
一些学子引经据典，大谈“百善孝为先”，“父母在不远游”，强调家庭的至高无上。
也有人提到“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认为读书人应重义轻利。
陈文庆显然有备而来。
他施施然起身，对着周山长和众人团团一揖，姿态优雅，声音清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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