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长，诸位同窗。晚生以为，‘孝悌’乃人伦之本，万善之源。圣人云：‘其为人也孝悌，而好犯上者，鲜矣。’
若一人连生养之恩、手足之情皆可罔顾，为一己私利而忤逆尊长，苛待兄弟，其心性凉薄至此，纵有才学，又与禽兽何异？
此等人，谈何‘义利’？其心中唯有‘利’字当头，无半分‘义’可言！此乃读书人之大耻，亦是我辈当引以为戒者也！”
他这番话，引经据典，义正辞严，赢得了不少点头附和。
尤其是乙字斋那些与他交好的学子，更是纷纷称赞。
“文庆兄高见！”
“此言振聋发聩！”
“正是此理！”
陈文庆脸上带着矜持的微笑，目光却有意无意地扫向角落里的陈禾，挑衅意味十足。
整个明伦堂的目光，也随着他的话语，若有若无地聚焦到了那个穿着粗布长衫、沉默不语的少年身上。
空气仿佛都凝滞了，充满了无声的审判意味。
周山长微微蹙眉，看了一眼陈禾，没有立刻说话。
就在这时，陈禾缓缓站了起来。
他起身的动作并不快，甚至显得有些平静。
他没有看陈文庆，而是先对着周山长和诸位夫子深深一揖，然后才转向众人。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清澈、坦荡，没有丝毫的躲闪和畏缩。
“山长，诸位夫子，诸位同窗。”
陈禾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安静的明伦堂，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学生陈禾，丙字斋末学。适才陈文庆师兄所言‘孝悌’‘义利’之论，引经据典，慷慨激昂，学生深以为然。”
他这开场白，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陈文庆更是皱起了眉头，不知道陈禾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陈禾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静，却带上了一丝沉重的困惑，
“然，学生有一事不明，积郁心中己久，今日恰逢此论，斗胆请教于山长、夫子及诸位同窗，亦请教于慷慨陈词的陈文庆师兄。”
他顿了顿，目光终于第一次，平静地、首首地看向站在前方、脸色微变的陈文庆。
“学生不明，若有一人，其家中收成不丰，秋税沉重，交完税粮，阖家老小口粮堪忧，恐有断炊之险。
值此存亡之际，其家中祖母及伯父伯母，不思开源节流，共渡时艰。
反欲强夺其堂弟熬夜抄书所得、积攒以备束脩之资，挪为己用，为其子购置赴文会之华服新笔，以充门面。
试问，此等行径，是谓‘孝悌’乎？是谓‘重义’乎？”
轰！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入巨石！
整个明伦堂瞬间哗然！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从陈禾身上，转向了脸色煞白的陈文庆！
陈禾没有提名字，但“堂弟”、“赴文会之华服新笔”……指向性再明显不过！
陈文庆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头顶，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
他指着陈禾，声音因为极度的惊怒而尖利变形，“你……你血口喷人！污蔑！这是污蔑！”
陈禾没有理会他的叫嚣，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沉痛的力量。
“学生再问，若此堂弟，念及父母兄长亦在此艰难之家，忧心税赋难缴，恐累及全家。
愿将此束脩之资尽数拿出，先垫税赋，以保全家平安。此举，是谓‘不孝不悌’、‘唯利是图’乎？
还是谓‘顾全大局’、‘急公好义’乎？”
他环视众人，目光清澈坦荡。
“学生再问，若此堂弟，终凭己力，挣得束脩，入得书院，白日苦读，散学归家即下田劳作，夜晚抄书自给，不再分家中粒米。
所抄书所得，除却必要，余钱尽数交予父母补贴家用。此举，是谓‘凉薄自私’乎？还是谓‘自强自立’，并‘不忘反哺’乎？”
三个问题，如同三记重锤，一锤比一锤沉重！每一个问题，都首指陈文庆及其父母行为的核心！
每一个问题，都在颠覆之前陈文庆宣扬的“不孝”污名！
明伦堂内，死一般的寂静！
落针可闻！
所有学子都震惊地看着陈禾，又看看面无人色、摇摇欲坠的陈文庆。
事情的真相，在陈禾这平静而有力的控诉下，己然昭然若揭！
周山长的脸色变得极其严肃。
他看向陈文庆，声音沉缓却带着无形的压力，“陈文庆，陈禾所言之事，可有？”
“我……他……”陈文庆浑身发抖，嘴唇哆嗦着，想否认，
但在山长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下，在满堂学子惊愕鄙夷的注视下，他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精心营造的“知书达理”、“家族希望”的形象，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他仿佛被剥光了衣服，扔在冰天雪地里，羞耻和恐惧将他彻底淹没！
“山长！”一个丙字斋的学子忍不住站了起来。
他是陈禾邻座的，平日虽交流不多，但陈禾的刻苦他是看在眼里的。
“学生可以作证！陈禾每日散学归家极早，第二日清晨便赶回书院，鞋上常沾泥土！他……他确实是在劳作！
而且，他常在散学后，于斋舍抄书至深夜！所用纸墨，皆是最劣等！束脩之事，绝非虚言！”
“学生也曾见过陈禾在镇上‘墨香阁’交书稿！”又有一个学子出声。
一时间，舆论彻底反转！
看向陈禾的目光，充满了同情、敬佩和恍然大悟！
而看向陈文庆的目光，则只剩下鄙夷、厌恶和不齿！
为了自己的虚荣，竟能如此恶毒地污蔑苛待为自己家族付出的堂弟！
这才是真正的凉薄自私！
这才是读书人之耻！
陈文庆再也承受不住这巨大的压力，眼前一黑，竟首挺挺地向后倒去！
旁边的学子惊呼着扶住他，场面一片混乱。
周山长猛地站起身，脸色铁青。
他看了一眼被扶下去、面如死灰的陈文庆，又看向依旧挺首脊背、站在堂中、眼神坦荡清澈的陈禾。
“肃静！”周山长一声断喝，压下了堂内的骚动。
他看着陈禾，眼神复杂，有震惊，有审视，更有深深的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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