鄱阳湖畔，芦苇荡在暮色中起伏如血色波涛，三万大军的营帐沿着湖岸蜿蜒数里，左营的玄黑旌旗与右营的赤红旗帜泾渭分明地插在泥地里。
江云枫踩着湿滑的苔藓登上瞭望台时，正撞见两拨士兵为争抢打水的木桶扭打成一团，木桶"咣当"一声砸进浅滩，惊起一群白鹭。
"第七次了。"
被提升为副将的陆文昭攥紧刀柄，指节泛白。
"今早，左营的人往右营饭锅里撒马粪。午时，右营往左营粮草里灌泥浆，将军再不管管，怕是迟早要闹出人命。"
江云枫揉捏着发胀的太阳穴，这半个月来他深切体会到，什么叫人心散了，队伍不好带。
比起士卒之间的冲突，更棘手的是两营将官，右营多是温、谢两家的旧部，左营则可以算是左丞相桓玄的私兵，还在金陵时双方就己势同水火。
“通知所有千户以上的军官今晚到中军帐集合，我请大家吃饭。”
“遵命。”
陆文昭领命离去。
当晚，江云枫掀开帐帘时，三十八双军靴同时碾过青砖。两营的军官们分列长案两侧，右营的绛红战袄与左营的玄黑鳞甲泾渭分明，连中间羊肉汤锅蒸腾的热气都不敢越界。
"别杵着了，都坐吧。"
江云枫解下披风，随手交给身侧的陆文昭。
铁甲摩擦声稀稀拉拉响了半盏茶功夫，右营的军官率先落座，左营的军官才扶着刀柄慢慢坐下。
伙夫抬来几口樟木箱，砸在青砖上的声响让所有人脖颈一紧。江云枫俯身开箱盖，白花花的官银映着帐外残阳，把左营都尉赵铁胆脸上的刀疤照得发亮。
"按兵部制定的军饷，在坐各位每人每月二两饷银。"
江云枫抓起银锭挨个拍在案上。
"右营实发一两三钱，左营更惨，只有九钱。我特地向赣州知府借了些银子，给大家补上被扣的军饷。"
“将军，您私自动用地方州府的官银是要....”
不止陆文昭，在坐的军官们都脸色微变。江云枫知道他们在担心什么，豁达一笑挥手说道。
“打仗是要死人的，作为主将我不能让跟着自己的弟兄们流完血再流泪。大家放心，借条上签的是我江云枫的名字，朝廷若是降罪下来也由我一人承担！”
卢剑星突然攥碎了陶碗，这个沉稳的原左营百户任由掌心渗出血珠滴落。
"半年前我娘咽气，找王参将支饷钱买棺木，他说..."
喉结滚了滚，卢剑星把后半句腌臜话咽了回去。
"他说要抽三成茶水费。"
沈炼拎着酒坛站起来，帮自己大哥补上后半句。
"娘的，去年老子带着兄弟们去赣州剿匪，风餐露宿大半年，回来发现饷银还没甜水巷里姑娘们的胭脂钱多。"
帐内突然爆发出瓷器碎裂声，一名右营千户愤然摔了酒杯，扒开胸前的甲胄，露出交错的鞭痕。
"入冬后，冬衣又被克扣，老子不忍麾下的弟兄冻死，带人从辎重营抢了一车木炭，就为这个还挨了一顿鞭子！"
其他军官们也纷纷开始诉说自己遭受的不公，帐内冰碴子似的氛围终于化开些许。
江云枫抬手压住声浪，从箱子里拿出一枚银锭塞进赵铁胆怀里，这个左营悍将的指节捏得发白。
“将军就不怕我等领了银子连夜率部出走吗？”
“这些银子本就是各位该得的，赵都尉也是沙场宿将，若是想走我一个文弱书生也拦不住。”
江云枫自嘲一笑转身离开，他特意绕过右营军官，先把银两分给其他左营军官。
“赵都尉不是要率部出走吗？怎么还站在这，莫不是要本将军扶你上马？”
分完银子见赵铁胆还愣在原地，江云枫调侃道。
赵铁胆把银锭揣入怀中，面色肃然地抱拳单膝跪地。
"将军可知，我左营兄弟若是阵亡，只能领一半的安家费。"
"赵都尉放心。"
江云枫扶起赵铁胆面前，把最后十两官银交到他手里，然后亲自为他倒上一碗酒水。
"此次平叛阵亡的将士，本将会亲自去户部为他们讨要抚恤。"
“报！大将军急令！”
传令兵跌跌撞撞闯入中军帐，撞翻了铜灯架，力竭倒下之前递出怀中的密信
江云枫快步上前接过密信，火漆印上是谢云霆的印鉴，信封上粘着黑褐色的血指印，拆开一看脸色骤变，将信递给陆文昭沉声道。
“念给大家听听。”
陆文昭展开信纸，声音低沉却清晰。
“荆南三郡陷落，惨遭交趾蛮军劫掠，村落十室九空，妇孺老幼多遭屠戮，百姓死伤惨重逃往零陵……”
陆文昭声音哽咽，沈炼脸色青黑，佩刀突然出鞘半寸，在烛火下扯出一道寒光，赵铁胆更是双目赤红，首接摔碎手中酒碗。
"他娘的！老子现在就点齐兵马，去剁了那群畜生！"
"赵都尉且慢。"
江云枫叫住就要冲出中军帐的赵铁蛋，在众人目光注视下他来到赵铁胆身旁。
"本将和你一起去连夜驰援零陵。"
"将军不可！您是中军主将，怎可以身犯险？！”
陆文昭急得拉住江云枫的手臂，言外之意就是不信任左营的这帮人。
“今日帐中诸位都是同饮一碗酒，同吃一锅汤的袍泽，我相信赵都尉能护我周全。而且，零陵危在旦夕，三郡百姓和大小官员都汇聚在此，赵都尉一个人率军驰援恐会被掣肘。”
江云枫明白陆文昭的意思，也给出自己的理由。
"陆副将放心，赵某一定会保护将军周全，如果零陵真守不住，赵某拼了性命也会把将军送出城！"
赵铁胆拍着胸脯许下承诺。
一炷香后，三千轻装骑兵己在中军帐前列队，江云枫在队列里发现三个熟悉的面孔，卢剑星三人不知何时也换上轻装。
“将军助我三兄弟逃过王家的追杀，我们的性命就是将军的。如若不幸真如赵都尉所言，我们三兄弟亲自为将军断后！”
不等江云枫开口，卢剑星抢先说道。
“别说这种丧气话！”
江云枫笑骂一句，掏出虎符交到面容凝重的陆文昭手里。
“陆副将，按照年龄来算，我应该叫你一声大哥。此次驰援零陵必定要经历一番血战，小弟我和三千袍泽能剩下多少，就看陆大哥你什么时候率领大军赶到。”
朝踏碎晨曦率领三千铁骑远去的瘦弱背影拱手一拜，陆文昭心潮澎湃，手中虎符仿佛重若千斤。
被人信任的感觉，让这位年过三十的铁打汉子忍不住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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