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不会有人像阿正这样对我好

高考倒计时的空气，绷紧得像一根随时会断的弦。小书和阿正的“地下情”，成了灰扑扑日子里唯一一抹带着甜味的亮色。放学后故意多绕两条街，只为在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的巷口，手指“不小心”碰到他校服袖子时，那股窜上心尖的麻痒；晚自习课间，借口上厕所，溜到教学楼后黑黢黢的楼梯拐角，交换一个带着喘息、短得像偷来的吻，分开时脸颊烫得能煎鸡蛋；周末，阿正省下几顿早饭钱，带她去校门口那家开了十几年的“老张冷饮”，分吃一杯化得很快的草莓奶昔。小书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看阿正笨手笨脚地用吸管把沉底的草莓果粒捞给她，心里像揣了只小兔子，噗通噗通跳，那些堆积如山的卷子带来的沉重，似乎也轻飘了些。

高考放榜，像一场猝不及防的冷雨。阿正的分数低得可怜，只够上西部一个名字拗口、地图上都不好找的专科。电话里，他爸的声音透过听筒，带着点西北口音的沉稳：“学校嘛，能拿个证就成。给你报了你三舅厂子相关的专业（具体可加个模糊专业名，如‘机电’或‘物流’），离家近，毕了业回来，家里有照应。” 阿正“嗯”了一声，听着挺平静，好像这事儿就该这么顺理成章。

小书的分数过了本科线，但离她爸念叨了半辈子的“出人头地”、“光耀门楣”还差着一截。昏暗的灯光下，父亲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他抬头，浑浊的眼睛里带着近乎卑微的期盼：“老二……要不，再读一年？爸……爸再想想办法。” 那眼神像沉重的石头，压得小书喘不过气。拒绝的话在喉咙里滚了滚，终究化成一声沉默的点头。心却像灌了铅，沉甸甸地坠着——阿正那边，有家里稳稳托着的路；自己这边，只剩摇摇晃晃、孤注一掷的复读独木桥。

复读的日子，像蒙上了一层永远擦不干净的灰。阿正的信，成了灰扑扑世界里唯一的彩色糖纸。他的字迹有点潦草，絮絮叨叨讲西边的天蓝得像水洗过，风里裹着沙土味，呛嗓子；食堂的馒头硬得像砖头，硌牙；宿舍的哥们儿鼾声震天……信纸翻来覆去快被破了，带着遥远的尘土气和少年笨拙的思念。每晚十点半，宿舍那部老旧的红色公用电话“叮铃铃”一响，几个室友就心照不宣地挤眉弄眼。小书脸一热，像做贼似的扑过去抓起听筒，躲到走廊尽头嗡嗡作响的声控灯下。阿正的声音透过滋滋的电流传来，有点失真，带着笑意讲今天篮球赛输了，或者哪个老师方言太重听不懂，末了，总不忘放软了声音哄一句：“乖，别熬太晚，早点睡，啊？晚安。” 这一声“晚安”，像有魔力，暂时熨平了卷子堆里滋生的焦虑和疲惫，却也让她像泡在温水里的青蛙，在阿正持续输送的暖意里，一点点松弛下来。课本上的公式、单词，在电话线那头温言软语的包裹下，渐渐变得模糊、遥远。

寒暑假，阿正风尘仆仆地回来，行囊里总塞着点西边的“稀罕物”：硬邦邦但越嚼越香的牛肉干，齁甜齁甜、粘得手指发亮的葡萄干。晚上，他蹬着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二八大杠”，后座载着小书，吱吱呀呀地骑向江边。初夏的晚风带着水汽，吹乱了小书额前的碎发，她把脸轻轻贴在阿正清瘦却挺首的背上，听着他微微的喘息，看着江对岸星星点点、仿佛永远也数不清的灯火，一种简单而踏实的快乐油然而生。他们也钻进学校后门那家烟雾缭绕、键盘声噼啪作响的“极速网吧”。阿正和他的高中哥们儿组队打游戏，大呼小叫；小书就挨着他，戴上耳机看偶像剧，屏幕的光映着两张年轻却带着一丝虚度光阴痕迹的脸。或者，溜进巷子深处那家碟片封面都磨花了边的“时光影像店”，租两张老电影，挤在老板用厚布帘子潦草隔出来的小隔间里，共享一副耳机，看一场画面偶尔跳帧却心跳加速的爱情故事。学习？考个好大学？那些曾经清晰的目标，像退潮后沙滩上的字迹，在阿正带来的、带着烟火气的陪伴和轻松里，渐渐被冲刷得模糊不清。

“等你明年考完，就报这边的学校呗？” 一次江边吹风，阿正停下车，单脚支地，回头看着坐在后座的小书，眼睛里映着粼粼的水光，语气带着自然而然的期待，“省得老写信打电话，麻烦。到时候就能常在一块儿了。” 小书靠着他并不宽阔的背，夜风带着凉意钻进领口，她没说话。心里却像被投进一颗小石子，泛起一圈圈涟漪：跟阿正在一起……以后的日子，就是这样吗？ 心里某处隐隐有一股不甘心。那股想凭自己本事走出农村、看看更大世界的念头，在阿正描绘的、近在咫尺的“常在一块儿”的暖意里，变得有些朦胧了。

第二次高考，成绩依然不咸不淡。填报志愿的表格摊在面前，像一张决定命运的符咒。小书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学校和专业名称，头大如斗。父亲蹲在田埂上，愁眉苦脸地吧嗒着旱烟，给不出任何建议；母亲只会念叨：“别跑太远，贵的不行……” 一种孤立无援的茫然笼罩着她。鬼使神差地，她想起阿正的话，又看到报纸上铺天盖地宣传“计算机是未来”、“英语是金饭碗”，一股带着点赌气和盲目乐观的劲儿涌上来。她咬着笔杆，在志愿栏里重重写下一所省内收费不菲的私立教育机构——计算机应用技术与英语。 心里模糊地想：学这个时髦，将来好找工作，总不会太差吧？

高昂的学费像一块巨石，压得本就贫困的家喘不过气。父亲卖掉了一头还没养肥的猪，母亲翻箱倒柜凑齐了皱巴巴的零钱。踏进那所位于城市边缘、校舍有些陈旧的机构，小书最初是憋着一股劲的。她抢着坐教室前排，笔记本记得密密麻麻；下课就往弥漫着主机热浪和灰尘味的机房钻，对着屏幕上闪烁的光标和陌生的英文命令，皱着眉头一遍遍敲打；晚上宿舍里吵吵嚷嚷，她就塞着耳机，磕磕巴巴地跟读英语磁带。她幻想着自己有一天也能坐在明亮的办公室里，指尖飞舞敲代码，说着流利的英语，也许……那样就能更配得上阿正家“有路子”的背景？

但这股劲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很快就被周围死水般的环境吞没了。课堂纪律松散，老师在讲台上对着泛黄的PPT念经；周围的同学，大多基础比她差得多，心思也全然不在学习上。同宿舍的女孩们，讨论的话题永远是步行街新开的服装店打折、哪个网吧通宵便宜、或者跟男朋友的约会细节。

“小书，别啃你那破书了！走，逛街去！新开那家店裙子可好看了！” 下铺的玲子一把抽走她手里的《C语言入门》，笑嘻嘻地拽她。

小书犹豫了一下，看着空荡荡的自习室和旁边聊得热火朝天的同学，一种格格不入的孤独感袭来。“我……还有几行代码没调试完……” 她小声说。

“哎哟，调什么调！明天抄我的！走啦走啦，放松一下！” 另一个室友不由分说地挽住她胳膊。半推半就间，小书被拉出了门。霓虹闪烁的街道，喧闹的人声，打折季的疯狂……这些新鲜的刺激，很快冲淡了机房里的枯燥和孤独。

一次、两次……“放松一下”变成了常态。机房去得少了，网吧倒成了新据点。烟雾缭绕中，她和室友一起追着冗长的偶像剧，或者在QQ聊天室里漫无目的地闲聊。课本上落了层薄灰。她心里偶尔也会闪过一丝不安，提醒自己：“明天，明天一定好好学。” 于是第二天，她强迫自己坐在教室里，试图跟上老师的节奏，笔记也记着，但心思总是不由自主地飘远，或者被旁边同学的闲聊轻易带偏。她的努力，变得不咸不淡，像隔着一层毛玻璃，始终无法真正投入。

放假的日子，是小书最期盼的救赎。十几个小时的绿皮火车，硬座硌得屁股生疼，车厢里混杂着汗味、泡面味和烟味。但她不在乎，靠着车窗，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和山丘，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到了，就快见到阿正了。 当火车喘着粗气停靠在那个陌生而充满阿正气息的西部小城车站，看到站台上那个翘首以盼的清瘦身影时，所有的疲惫和学校里积攒的郁气瞬间烟消云散。她像归巢的鸟儿，扑进阿正带着阳光和淡淡汗味的怀抱。

阿正会带她去吃街边热气腾腾、油汪汪的拉面，比学校食堂的饭菜香多了；会带她去爬不收门票的城郊小山，站在山顶俯瞰小小的城市；也会带她去他学校附近新开的、据说“很火”的景点逛逛，虽然人多得挤不动。晚上，他带小书去他和哥们儿常聚的网吧，烟雾缭绕中，几个大男孩大呼小叫地打着游戏，阿正会时不时回头问她：“饿不饿？喝不喝汽水？” 这种融入他生活圈子的新鲜感，被重视的感觉，以及阿正展现出的、在这个小天地里的自如（哪怕只是打游戏），都让小书感到一种别样的满足和踏实，这是她在那个松散冷漠的私立学校里感受不到的。

夜深了，回到阿正和好兄弟合租的房子里。两人可以紧紧拥抱，感受彼此的心跳和体温，仿佛要将分离的时光都补回来；可以在昏黄的灯光下交换缠绵而羞涩的吻；旅途疲惫时，也能和衣挤在一张小床上，在黑暗里依偎着取暖，低声聊着各自学校里发生的琐事，首到眼皮沉重地打架。但阿正的手，始终规规矩矩。在最动情的时刻，他也会喘息着停下来，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郑重的克制：“小书……不急。我们……慢慢来。我想好好的。” 这份尊重，让小书心里暖洋洋的，特别有安全感。

她知道，阿正的路，有他父亲和亲戚在老家稳稳地托着底，学什么、做什么，似乎都有一条清晰的线。而自己呢？父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连填志愿都帮不上忙，更别提规划未来了。她选择的“时髦”专业，在现实的松散环境里，学得磕磕绊绊，前途迷茫得像一团雾。夜深人静，偶尔想起那个在复读班熬夜刷题、心里憋着一股劲的自己，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会悄悄爬上心头，但很快就被阿正温暖的怀抱、下一次见面的期待，以及那份让她安心无比的“尊重”驱散了。她用力地回抱着他，把脸深深埋进他带着皂角清香的颈窝里，像抓住黑暗中唯一的浮木，在心里一遍遍对自己说：

“不会有人……这世界上，恐怕再也不会有人，像阿正这样对我好。”

这份混杂着情感依赖、对未知未来的惶恐以及贪恋眼前温暖的懵懂认知，让她迷迷糊糊地，就把自己人生的航向，系在了阿正这艘看起来行驶平稳的小船上。而那个曾经想要自己奋力划桨、驶向远方的女孩，身影在温吞的岁月暖风里，渐渐模糊，仿佛在不知不觉中，拐上了一条未曾预料的分岔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