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那道灰暗的缝隙，苏念晚看到了门后的景象。
光线很暗，只能看清靠近门边的一小片地面。地上散落着碎裂的瓷片和一些深色的、黏糊糊的酒的痕迹。
而在那片狼藉的阴影里，紧贴着门板内侧，蜷缩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是沈厌。
他比昨天在巷子里看起来更小、更单薄。整个人缩成一团，紧紧地贴在门板上，仿佛想把自己嵌进木头里。
乱糟糟的黑发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能看到他紧绷的下颌线条。他穿着单薄的、脏得看不出颜色的旧衣裤，膝盖蜷缩在胸前，两只手臂紧紧地抱着膝盖，把自己缩成一个密不透风的、充满防御姿态的球。
他似乎己经这样缩了很久，久到身体都僵硬了。门板每一次被咆哮震动，每一次被重物砸击发出巨响，他那小小的身体就会难以抑制地颤抖一下。
但他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没有哭喊，没有哀求，只有死一般的沉默。仿佛外界的狂风暴雨和门内醉鬼的癫狂，都与他无关。
苏念晚甚至能想象出门板震动时，那冰冷的木头是如何硌着他瘦小的背脊。她想起自己昨天递过去的那颗糖，想起他凶狠打落糖时那双绝望的眼睛。他在这里，每天过的就是这样的日子？
就在这时，门内又爆发出一阵更猛烈的咒骂和摔打，似乎有什么东西擦着沈厌的身体飞过去，砸在门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沈厌抱着膝盖的手臂猛地一紧，身体本能地更加蜷缩。
就在他手臂收紧的瞬间，那过于宽大、磨损得厉害的旧衣袖，因为动作而向上滑落了一小截。
苏念晚的呼吸骤然停滞。昏暗的光线下，那截露出来的、属于一个六岁小男孩的细瘦手腕和小臂上，布满了深深浅浅、纵横交错的青紫色淤痕。
有些是陈旧的暗紫色，有些是新鲜的、边缘带着红肿的深青色。它们像丑陋的藤蔓，缠绕在他苍白的皮肤上，刺目得让人心惊肉跳。
苏念晚的瞳孔猛地收缩，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那不是摔跤磕碰能弄出来的。那是被人用棍棒或者拳头，一下下，反复击打留下的痕迹。
是昨天那些孩子踢打的？还是门里面那个正在发疯咆哮的男人？
苏念晚甚至没来得及思考，身体己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叶婉正拉着她的手准备转身离开。她却挣脱了母亲的手。
叶婉惊讶地回头：“念念？”
苏念晚看向母亲，轻声说了句：“妈妈，你等我一会！”随后便将她的注意力都放在门缝后那个蜷缩的身影上。
她飞快地蹲下身，动作轻得几乎没有声音。心跳在胸腔里擂鼓般狂跳，震得耳膜嗡嗡作响。她颤抖着伸出小手，飞快地探进自己罩衫的口袋里，里面还揣着早上叶婉塞给她当零嘴的两块小圆饼干，用干净的油纸包着。
指尖触到那块油纸包，苏念晚一把将它掏了出来。她手指带着细微的颤抖，飞快地将那个小小的油纸包，从门板下方那道狭窄的缝隙里塞了进去。油纸包很轻，塞进去时只发出几乎微不可闻的窸窣声。
但门后的沈厌，身体却瞬间绷紧。他猛地抬起了头。
乱发遮掩下，那双眼睛透过门缝下方的昏暗光线，精准地捕捉到了苏念晚。依旧是死水般的空洞，但此刻那死水深处，却骤然翻涌起惊涛骇浪——极度的惊愕、冰冷的戒备、被打扰的暴怒，还有一丝更深、更难以言喻的、近乎被灼伤的警惕。
苏念晚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她撞进了那双眼睛的深处，清晰地看到了那里面瞬间炸开的、混杂着各种激烈情绪的光。
她甚至能感觉到对方身体瞬间散发出的那种紧绷的、充满攻击性的气息，隔着门板传递过来。她吓得猛地缩回了手，动作快得像被烫到。
“念念！你在干什么？” 叶婉终于看清了女儿的动作，又惊又急，赶紧上前一步想把苏念晚拉起来。她瞥了一眼那紧闭的、透着不祥气息的房门，压低了声音，带着责备和后怕，“快起来，别惹事。”
苏念晚被叶婉拉了起来，踉跄着退后两步。门缝后，沈厌的眼睛依旧盯着她刚才所在的位置。他没有动，也没有去碰那个就在他脚边的、小小的油纸包。他只是那样盯着，眼神复杂得令人窒息。
戒备、愤怒、一丝茫然，还有…那被深深掩藏在最底层的、几乎无法捕捉的、属于孩童的脆弱和困惑。像一尊被遗忘在黑暗角落的、布满裂痕的石像。
“走吧。” 叶婉拉着苏念晚的手，这次握得很紧，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转身快步离开沈家那片令人窒息的阴影。她的声音很低，带着疲惫和一种深深的无力感，“那孩子…唉，可怜见的…可咱们也管不了那么多…”
苏念晚被母亲拉着，机械地迈着步子。手腕上被叶婉握得很紧，那温暖干燥的触感此刻却像烙铁一样烫着她。她忍不住回头，最后看了一眼那扇紧闭的、破旧的木门。
门缝下，那个小小的油纸包，孤零零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躺在碎裂的瓷片和污浊的酒渍旁边。
而门缝后那双冰冷的、盯着她的眼睛，己经隐没在更深的黑暗里，再也看不见了。只有那满臂刺目的青紫淤痕，刻在了苏念晚的脑海里。
苏家小院那暖烘烘的阳光重新笼罩下来，驱散了沈家门前的阴冷，却怎么也驱不散苏念晚心头那股寒意。
叶婉的手很暖，苏念晚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更紧、更紧地攥住了母亲的衣角，仿佛那是唯一能让她在这冰冷陌生的世界里站稳的浮木。
她低头看着脚下的青石板路，小小的眉头紧紧皱着。那个门缝里的男孩，那个被叫做“扫把星”的沈厌，他的世界，没有这样的阳光，也没有这样温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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