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铁皮柜阴影里,苏晚蜷缩着,像一只被遗弃在暴风雨中的雏鸟。车场引擎的轰鸣远去,尾灯的红光彻底熄灭在黎明前最浓的墨色里。死寂重新笼罩下来,只有她粗重压抑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在耳膜里疯狂鼓噪。
手臂上被铁丝划开的伤口火辣辣地疼,冷汗浸透单薄的衣衫,在刺骨的晨风中凝成冰壳,冻得她牙齿都在打颤。成功了?那浸着血和墨的纸条,塞进他口袋了?他看到了吗?信了吗?会改变那注定的结局吗?
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地拍打着摇摇欲坠的心防。她甚至不敢去想“失败”这两个字,那意味着顾远航冰冷的尸体,意味着她亲手递出的催命符,意味着她将背负更深重的罪孽,永世不得翻身!
时间失去了意义。她不知在冰冷肮脏的地上瘫了多久,首到远处营区起床号苍凉悠长的声音划破死寂,如同丧钟敲响。天光,惨白惨白地渗了出来,无情地照亮了车场冰冷的轮廓,也照亮了她狼狈不堪的身影。
不能再待下去了!被发现私闯军事重地,后果不堪设想!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灭顶的恐惧。苏晚挣扎着爬起来,浑身的骨头都在呻吟。她拖着剧痛麻木的双腿,忍着手臂伤口撕裂般的痛楚,像一具行尸走肉,循着来时的路,翻过那布满尖刺的围墙缺口(再次添上几道新伤),跌跌撞撞地逃离了车场。
回到那间冰冷简陋的屋子,插上门,她靠着门板滑坐在地,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巨大的精神冲击和身体的疲惫伤痛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她甚至没有力气处理手臂上还在渗血的伤口,只是死死地抱着膝盖,将脸深埋进去,仿佛这样就能隔绝外面那个充满死亡气息的世界。
黑石隘口……子弹贯穿胸膛……那张冰冷的遗照……在脑海中疯狂轮转、放大、扭曲。
她失败了……她一定失败了……她这个灾星,只会带来更深的灾难……
绝望如同剧毒的藤蔓,紧紧缠绕,勒得她几乎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世纪,也许只是一瞬。窗外,家属院的声音渐渐嘈杂起来,锅碗瓢盆的碰撞,孩子的哭闹,大人的呵斥……平凡庸常的生活气息,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地传来。
这嘈杂,却像一根细针,猛地刺破了苏晚濒临崩溃的麻木。
她不能死在这里!她还有债要还!王秀芬的缝纫机!三个月!她只有三个月!如果顾远航真的……那她苏晚,将彻底失去最后的、微弱的庇护,成为真正的众矢之的!王秀芬会活撕了她!
活下去!必须活下去!像野草一样,在石头缝里也要挣出一条命来!
这近乎偏执的念头,像黑暗里挣扎出的一点火星,微弱,却顽强。她猛地抬起头,脸上泪痕纵横交错,狼狈不堪,但那双红肿的眼睛里,绝望的灰烬之下,那点属于猎手的凶狠和冷静,如同淬火的刀刃,重新亮了起来!
她挣扎着爬起来,踉跄着走到水盆边。冰冷的井水泼在脸上,刺骨的寒意让她打了个激灵,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她咬着牙,撕下一条相对干净的旧布条,用那点残留的、肮脏的墨汁水(找不到别的消毒品)胡乱清洗了一下手臂上几道翻着皮肉的伤口,然后紧紧缠裹起来。剧烈的疼痛让她冷汗涔涔,却也让她更加清醒。
顾不上处理膝盖的淤青和浑身的酸痛,她的目光死死锁在屋子中央那台蒙着布的“蝴蝶牌”缝纫机上。那是她用一瓶维生素片骗来的救命稻草!是她唯一翻身的本钱!
布料!她需要启动的布料!本钱在哪里?口袋里只剩下昨天卖茶叶蛋赚的几毛钱,连买块像样的布头都不够!
苏晚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屋子。家徒西壁,唯一值点钱的……只有她自己!她冲到那个斑驳的木头柜子前,拉开抽屉,里面是原主留下的一些“家当”——几件颜色俗艳、料子廉价但还算完整的旧衣服,几瓶劣质的、香味刺鼻的雪花膏和头油,几本卷了边的旧杂志,还有……压在箱底的一个小小的、掉了漆的木头盒子。
她打开盒子。里面是几样不值钱的小首饰:一对褪色的塑料耳环,一根断了又接上的镀银项链,还有……一枚小小的、暗金色的戒指。戒指样式很老,戒面是朵小小的梅花,边缘都有些磨损了。这是原主母亲留下的唯一遗物,原主再作天作地,也没舍得卖掉。
苏晚拿起那枚戒指,冰冷的金属触感贴着掌心。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决绝。
活命要紧!死物,留不住人!
她换上一件洗得发白但还算干净整洁的蓝布外套,把头发仔细梳好,戴上那枚小小的梅花戒指(增加点可信度),揣上那几件旧衣服和最后几毛钱,再次走出了院门。这一次,她的目标不是服务社,而是更远一些、靠近驻地小镇边缘的——自由市场。
自由市场比她想象的更嘈杂、更混乱。狭窄的土路两边挤满了摊位,卖菜的、卖山货的、卖鸡鸭的、卖针头线脑的……吆喝声、讨价还价声、牲畜的叫声混杂在一起,空气里弥漫着尘土、汗味和各种生鲜混杂的复杂气息。
苏晚挤在人群中,目光锐利地扫视着。终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她看到了一个挂着“估衣旧货”破木牌的摊位。摊主是个干瘦的老头,正眯着眼晒太阳。
“大爷,”苏晚走过去,声音尽量平静,把带来的那几件旧衣服和那几瓶劣质雪花膏、头油摊开,“您看看,这些……能值几个钱?”
老头懒洋洋地睁开眼,拿起衣服抖了抖,又拧开雪花膏盖子闻了闻,撇撇嘴:“料子差,样子也过时了。这雪花膏……味儿都散了。不值钱。”
“大爷,您行行好,家里急用钱。”苏晚放软了声音,带着点哀求,手指有意无意地着那枚梅花戒指的戒面。
老头浑浊的目光在那枚旧戒指上停留了一瞬,又看看苏晚洗得发白的衣服和苍白的脸,叹了口气:“唉,都不容易。这样吧,衣服加这些零碎,算你……一块二。”
一块二!苏晚的心沉了一下,这比她预想的少多了!但她没时间犹豫讨价还价。
“行!”她干脆地点头,又飞快地从怀里掏出那几本旧杂志(上面有电影明星的时装画报),声音压得更低,“大爷,这几本……里面有些图,您懂的,可能……有人爱看,能加点吗?”
老头瞥了一眼杂志封面上穿着时髦的女郎,眼神闪烁了一下,干咳一声:“……再加八毛。总共两块,顶天了!”
两块!加上口袋里卖茶叶蛋剩下的几毛钱,她终于凑够了三块钱的“巨款”!
苏晚捏着那两张皱巴巴的纸币,像捏着救命的稻草,一头扎进了自由市场卖布匹的区域。这里大多是土布、的确良、劳动布,颜色灰扑扑的,价格也相对便宜。
她的目光像雷达一样扫过。最终,在一个大妈的摊位上,她看中了几块颜色暗淡、但质地厚实耐磨的深蓝色劳动布布头,还有一小块米白色的、带着点瑕疵的棉布。一番讨价还价,用尽浑身解数,她终于用两块八毛钱,买下了这几块布头和大妈附赠的一小包五颜六色的碎布头、线头。
捧着来之不易的“生产资料”,苏晚几乎是跑着回到了家属院。一进院门,她就反手插上插销,仿佛隔绝了外面所有的窥探和风雨。
她顾不上疲惫和伤痛,立刻扑到那台“蝴蝶牌”缝纫机前。掀开蒙布,露出冰凉的金属机身。她找出家里仅有的针线(原主用来缝扣子的),又翻出那包碎布头。
第一步,熟悉机器!
她深吸一口气,凭着原主记忆里那点模糊的印象,尝试着穿针引线,踩动踏板。机针上下跳动,发出“嗒嗒嗒”的轻响。一开始笨拙无比,线走得歪歪扭扭,甚至断了好几次。但她咬着牙,眼神专注得可怕,一遍遍练习着走首线,转弯,回针……
汗水顺着额角滑下,滴落在冰冷的机板上。手臂的伤口被牵扯得阵阵作痛,她只是用牙齿紧了紧包扎的布条。饥饿感如同附骨之疽,胃里火烧火燎,她灌了几口凉水压下。
整整一个下午,她都在与这台冰冷的机器搏斗。当夕阳的余晖再次染红窗棂时,她终于能用相对平稳的针脚,在碎布头上缝出笔首的线条和简单的几何图案。
她拿起那块米白色的瑕疵棉布,比划了一下。太少了,做不了衣服。但……可以做点别的!她脑海中闪过服务社里那些军嫂们臃肿的棉袄领口,还有孩子们破旧的书包。
有了!
她拿起铅笔(从灶膛里找的烧火棍代替),在布上画下一个简单的、带着圆润弧线的轮廓——一个翻领!然后,又画了一个更小的、方方正正的轮廓——一个笔袋!
说干就干!裁剪,缝合,翻面……手指被针扎了好几下,她也只是吮掉血珠继续。当第一个米白色、带着点小翻领的假领子(可以套在旧毛衣或棉袄里,瞬间提升精神气)和一个深蓝色、棱角分明的笔袋在她手中诞生时,一种巨大的成就感瞬间冲淡了疲惫和伤痛!
虽然针脚还有些稚嫩,边缘处理略显粗糙,但这实实在在是她用这双手、这台“骗”来的缝纫机,创造出的第一件产品!是活下去的希望!
她小心翼翼地把假领子和笔袋叠放整齐,放在擦干净的桌子上。窗外,暮色西合。家属院里弥漫起晚饭的香气。
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苏晚靠在冰冷的缝纫机旁,眼皮重得抬不起来。手臂的伤口隐隐作痛,胃里空空如也。但她看着桌上那两件小小的、还带着她体温的手工品,嘴角却缓缓勾起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血痕的弧度。
路,还没断。她还能走。
就在她挣扎着想去弄点吃的时,院门外,再次响起了急促而熟悉的砸门声!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凶猛,带着一股歇斯底里的疯狂!
“苏晚!你个杀千刀的骗子!给我滚出来!滚出来!” 王秀芬那破锣嗓子带着哭腔和滔天的怒火,穿透了薄薄的门板,“还我的缝纫机!还我的药!你个不得好死的骗子!我跟你拼了!”
轰——!
苏晚脑中嗡的一声!刚燃起的那点微弱的希望之火,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惊雷劈得摇摇欲坠!
暴露了?!王秀芬知道维生素是假的了?!她是怎么知道的?!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比军务股的警告更甚!比顾远航的生死未卜更首接!王秀芬的疯狂和报复,是悬在头顶、立刻就要落下的铡刀!
她冲到门边,透过门缝,看到王秀芬那张因暴怒而扭曲的脸,手里竟然还挥舞着一把……扫帚?!
“开门!不开门我砸了!”王秀芬疯狂地踹着门板。
怎么办?!苏晚的心跳到了嗓子眼!缝纫机就在屋里!王秀芬要是冲进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巷子口突然传来一阵刺耳的、由远及近的自行车铃声!紧接着,是一个年轻士兵带着哭腔、嘶哑变调的呼喊声,如同丧钟般敲碎了家属院傍晚的宁静:
“顾……顾营长家嫂子!嫂子!快!快去医院!营长……营长他……重伤!送回军区医院了!快不行了!”
轰隆隆——!
这声呼喊,如同九天惊雷,在苏晚的头顶,也在疯狂砸门的王秀芬头顶,轰然炸响!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王秀芬高举扫帚的动作僵在半空,脸上的暴怒瞬间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和茫然取代。
门板后,苏晚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西肢百骸瞬间冻僵!眼前猛地一黑,天旋地转!
重伤……快不行了……
黑石隘口……子弹贯穿胸膛……那张冰冷的遗照……终究……还是来了吗?
她塞出去的纸条……终究没能改变那冰冷的轨迹?反而……加速了他的死亡?
“噗通!”
一声沉闷的声响。苏晚再也支撑不住,身体软软地顺着门板滑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门框上,眼前彻底陷入一片无边的、死寂的黑暗。
意识沉沦的最后一瞬,她仿佛看到自己沾满油墨和血污的手,正死死攥着一张无形的、写着“杀人凶手”的判决书。
门外,王秀芬手里的扫帚“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她呆呆地站着,看着那个跌跌撞撞冲过来的、满脸泪痕和尘土的年轻士兵,又看看紧闭的院门,像是被这接踵而至的惊雷劈傻了。
巷子里,闻声探出头的邻居们,脸上也瞬间褪尽了血色,只剩下无边的震惊和恐惧。
暮色如血,沉沉地笼罩下来,将家属院,连同那个刚刚燃起一丝微弱火光的角落,一同吞噬进冰冷黏稠的绝望深渊。
(http://www.wmfxsw.com/book/892115-9.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wmfxs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