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微光乍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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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微光乍破

 

林院长那句“到此为止”带来的巨大冲击,如同海啸过后短暂的退潮,留下的是更加深沉的茫然和一种被巨浪拍打后、浑身骨骼都在呻吟的虚脱感。

苏晚依旧站在原地,泪水无声滑落,浸湿了胸前洗得发白的衣襟。额头的伤口在情绪剧烈波动下隐隐作痛,手臂的闷痛也未消减分毫,但最尖锐的,是心口那片被顾远航那句石破天惊的询问撕裂开的、深不见底的惊涛骇浪。

他问……她手上的伤?

为什么?那个记忆中只有冰冷侧脸和沉默背影的男人,那个被她视为巨大阴影和潜在威胁的丈夫,那个因她塞出的纸条而差点命丧黑石隘口的军人……在生死边缘挣扎醒来,意识模糊之际,第一个念头……竟是她手上的伤?

巨大的困惑和一种无法言喻的酸楚,混合着劫后余生的茫然,在胸腔里翻搅。她分不清那是原主残留的、被忽视太久后的委屈,还是她这个闯入者,在绝境中被意外投下的一粒火星带来的灼烫。

“嫂子……嫂子您没事吧?”小刘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打破了病房里令人窒息的沉默。他看着苏晚失魂落魄、泪流满面的样子,手足无措,“营长他……他醒了就是好事!您别哭了……林院长都说不追究了……” 他笨拙地安慰着,目光落在桌上那个素净的白色纱布发圈上,挠了挠头,“这……这个发圈……真挺好看的……”

苏晚猛地回过神。她用力擦掉脸上的泪水,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现在不是纠结那些无法理解的情绪的时候!危机只是暂时解除,并非消失!王秀芬的缝纫机必须立刻归还!保卫科虽然不再追究,但那“不当得利”的标签己经贴上!更重要的是,顾远航重伤,后续的医药费、营养费……天文数字!她口袋空空,唯一的依仗,就是桌上这三件微不足道的手工品!

活下去!必须活下去!用这双手!

“小刘,”苏晚的声音还带着一丝哽咽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麻烦你,帮我把缝纫机……送回王婶儿家。现在就去。”

“啊?现在?”小刘愣了一下,“可是嫂子您……”

“我没事。”苏晚打断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越快越好。免得……夜长梦多。”

小刘看着苏晚苍白的脸上那双异常沉静执拗的眼睛,下意识地点头:“好!我这就去!” 他转身快步离开。

病房里只剩下苏晚一人。她走到桌前,目光沉沉地落在搪瓷盘里那三件东西上——米白假领子,深蓝笔袋,白色纱布发圈。它们安静地躺着,是她用血泪和针线挣扎出的唯一资本。

她拿起那个白色纱布发圈,沈静文喜爱赞赏的眼神在脑海中闪过。又拿起那个深蓝笔袋,棱角分明。最后是米白假领子,小巧的翻领线条流畅。

不够。远远不够。针脚需要更细密,设计需要更用心,用料……需要更体面!她需要把它们变成钱!变成实实在在的、能支撑她走下去的底气!

目光再次扫过角落那堆废弃纱布。她走过去,蹲下身,像寻宝一样,仔细翻找着更大、更干净的边角料。这一次,她更加专注,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细致。每一块布料的纹理,每一处可能的瑕疵,都在她指尖流过。

选好布料,她坐回床边。没有桌子,就把搪瓷盘放在膝盖上。拿起针线,屏住呼吸。这一次,针尖穿透布料的“噗嗤”声,线绳拉紧的“嘶嘶”声,都带着一种全新的、沉甸甸的分量。每一针落下,都像是用尽全力在泥泞中跋涉;每一次回针,都带着孤注一掷的谨慎。额头的伤口随着专注的低头动作隐隐作痛,手臂的伤也被牵扯,汗水很快浸湿了额发,但她浑然不觉。

病房的灯光昏黄,将她的身影拉长,投在冰冷的墙壁上。那影子微微佝偻着,纤细却异常执拗,像一株在绝壁石缝中,用尽所有力气向下扎根、向上探头的野草。

当小刘满头大汗地回来,报告缝纫机己经完好无损送回王秀芬家(据说王秀芬拿到机器时脸色铁青,但碍于保卫科的处理结果,没敢再闹)时,苏晚的膝盖上,己经又多了两个素净的白色纱布发圈和一个针脚明显更细密整齐的深蓝色笔袋。

“嫂子,您……”小刘看着苏晚苍白脸上专注的神情和膝盖上的东西,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苏晚抬起头,眼神平静无波:“小刘,帮我个忙。去服务社,帮我买点东西。”

她把口袋里仅剩的几毛钱都掏出来(包括之前卖茶叶蛋赚的),又仔细地数出几张毛票:“买点最便宜的白棉线,一包最小号的缝衣针,还有……”她顿了顿,目光落在自己刚做好的新笔袋上,声音低了些,“……再买一小块深蓝色的劳动布,巴掌大就行。”

小刘接过钱,看着苏晚沉静却异常坚定的眼神,用力点头:“嫂子放心!我马上去!”

缝纫机没了,但针线还在。布料虽少,但还能做。苏晚将新做好的发圈和笔袋,连同之前的三件,小心翼翼地收进一个干净的旧布袋里。然后,她拿起那个被沈静文戴过、又放下的白色纱布发圈,久久凝视。

沈静文的喜爱,林院长看到发圈时眼神的细微变化,顾远航那句无法理解的询问……这些微小的、看似无关的碎片,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碰撞、旋转,最终指向一个渺茫却必须抓住的机会!

服务社!那个她卖过茶叶蛋、又被军务股警告过的地方!那里,有一个小小的、由军属承包的裁缝和寄卖窗口!

下午,阳光正好。苏晚换上了那件洗得最干净、虽然旧但领口袖口都仔细熨烫过的浅蓝色外套。额头的纱布依旧醒目,但她用一块干净的旧手帕折成三角巾,小心地包住了额角和发际线,只露出苍白却沉静的脸。她将装着五件手工品的旧布袋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最后的希望,一步一步,朝着服务社走去。

脚步依旧虚浮,额角的伤口随着走动隐隐抽痛。家属院里,那些熟悉的、探究的、鄙夷的、或是带着一丝新奇的复杂目光,再次聚焦在她身上。窃窃私语声如同背景噪音。

“看,顾营长家的……”

“听说差点害死顾营长……”

“还骗王秀芬缝纫机……”

“她抱着什么?又要闹什么幺蛾子?”

苏晚充耳不闻。她的目光穿过那些指指点点的身影,牢牢锁定服务社门口那个小小的、挂着“裁缝、寄卖”木牌的窗口。窗口后面,坐着一个西十多岁、面容和善、正低头缝补着一件旧军装的微胖女人——李秀梅,服务社里出了名手巧、也愿意帮衬人的军属嫂子。

苏晚的心跳在胸腔里擂鼓。她走到窗口前,脚步顿住。

李秀梅抬起头,看到是苏晚,脸上明显闪过一丝错愕和警惕。顾营长家作精媳妇的名声,加上最近沸沸扬扬的割腕、茶叶蛋、王秀芬闹事、顾营长重伤……这一连串事情,让她本能地皱起了眉。

“苏晚同志?有事?”李秀梅的声音还算客气,但带着明显的疏离。

苏晚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干涩和身体的疲惫。她将怀里的旧布袋轻轻放到柜台上,打开袋口,露出里面叠放整齐的五件手工品——三个素净的白色纱布发圈,一个米白色假领子,两个深蓝色笔袋(一新一旧)。

“李嫂子,”苏晚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平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诚恳,“这些……是我自己做的。针脚还粗,样子也普通。您看……能不能……放在您这儿寄卖试试?卖出去的钱,您拿三成,行吗?”

她把东西一件件拿出来,小心地摊开在柜台上。白色的纱布发圈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干净清爽,假领子的翻领小巧精致,笔袋棱角分明,针脚虽能看出手工痕迹,但那份用心和整洁却一目了然。

李秀梅愣住了。她看看柜台上的东西,又看看苏晚苍白瘦削的脸、包着额头的旧手帕、还有那双平静却带着执拗恳求的眼睛。这和她印象中那个只会哭闹撒泼的苏晚,判若两人!

她拿起一个白色纱布发圈,仔细摸了摸料子,又看了看针脚,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这……这是用病房废弃纱布做的?”

“是。”苏晚点头,“中间干净的部分。”

李秀梅又拿起那个假领子,翻看着内衬的缝线,再拿起那个新做的笔袋,针脚明显比旧的细密整齐了许多。她的眼神从最初的错愕警惕,渐渐变成了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

“都是……你自己做的?”李秀梅的语气缓和了不少。

“是。”苏晚再次点头,伸出自己的右手。手指上,新新旧旧的针眼和伤痕清晰可见,“缝纫机……还给王婶儿了。这些是用手缝的。”

李秀梅的目光落在苏晚伤痕累累的手指上,又看看她额头的旧手帕,眼神彻底软化了。同为女人,同为军属,她太明白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想靠双手挣点活路有多难。更何况,苏晚做的东西,确实透着心思和巧劲!

“唉……”李秀梅叹了口气,拿起那个米白色的假领子,“这领子做得真巧!套在旧衣服里,立马不一样!这笔袋也实用!这发圈……”她着纱布的柔软,“戴着肯定舒服!”

她把东西一件件仔细收好,放回布袋里,抬头看着苏晚,脸上露出了真诚的笑容:“行!苏晚妹子,东西放嫂子这儿!我帮你挂着!有人问,我就说是我一个手巧的妹子做的!卖出去的钱,嫂子只拿两成就行!就当……给你家顾营长添点营养费!”

峰回路转!巨大的惊喜和感激瞬间冲上苏晚的头顶!她眼圈一红,声音带着哽咽:“谢谢……谢谢李嫂子!”

“谢啥!”李秀梅摆摆手,压低声音,“好好养伤!顾营长吉人天相,会好的!以后有啥难处,跟嫂子说!”

苏晚用力点头,紧紧抱着那个空了的旧布袋,仿佛抱着沉甸甸的希望。她转身离开服务社窗口,脚步依旧虚浮,但背脊却挺首了些。午后的阳光落在她身上,额角的手帕边缘被风吹起一角,露出纱布的白色。

身后,李秀梅己经手脚麻利地将那米白色的假领子挂在了窗口最显眼的位置,旁边还放了一个白色纱布发圈做点缀。素净的白色和米色,在服务社灰扑扑的柜台里,像投入死水潭的两颗明珠,瞬间吸引了路过几个军嫂的目光。

“咦?秀梅姐,这领子挺好看!新来的?”

“这发圈也稀罕,白的?棉布的?”

“谁做的呀?看着针脚不错……”

议论声隐隐传来。苏晚没有回头,只是抱着空布袋,一步一步,坚定地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路,似乎终于被她用针线,在荆棘丛中,硬生生地……刺出了一道微光的缝隙。

回到那间冰冷简陋却异常干净的屋子。苏晚靠在门板上,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全身。额头的伤、手臂的痛、还有心口那片被搅动的惊涛骇浪,都清晰地浮现出来。

她走到桌边,拿起那个被林院长放下的白色纱布发圈,紧紧攥在手心。粗糙的棉布触感,带着一丝残留的、属于沈静文或是李秀梅的体温。

活下去。用这双手。

她找出小刘买回来的那一小块深蓝色劳动布和新的针线。布料只有巴掌大,做不了大件。她拿起铅笔(烧火棍),在布上仔细地画下一个更小、更精致的笔袋轮廓,还有几个简单的几何图案。

然后,她坐下来。昏黄的灯光下,纤细的身影再次微微佝偻下去。针尖穿透布料的“噗嗤”声,线绳拉紧的“嘶嘶”声,再次成为这间冰冷屋子里唯一的旋律。

每一针落下,都像是在加固脚下那条刚刚刺出的、布满荆棘的生路。每一次回针,都带着对未知前路的孤勇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因那句深渊中的询问而悄然滋生的、极其微弱的期盼。

夜色渐深,灯火阑珊。苏晚伏在桌边,专注地缝着那个小小的笔袋。灯光将她专注的侧影投在墙壁上,影子微微晃动着,像一株在暗夜里执拗生长、努力向着微光伸展枝叶的植物。

窗外,万籁俱寂。只有屋内,那细微却坚韧的针线声,如同黑暗中最执拗的心跳,一声,又一声,固执地宣告着——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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