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刘那句“命保住了”带来的短暂眩晕和汹涌泪水,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额角纱布下钝痛依旧,手臂伤口的闷痛也未减轻分毫,但苏晚眼底那片沉沉的死寂,却被一种更深的、近乎冰冷的沉静取代。
活下来了。顾远航活下来了。
但她的危机,远未解除。
王秀芬的指控像淬毒的藤蔓,依旧死死缠绕着她。保卫科的调查如同悬顶之剑。那台用“骗局”换来的缝纫机,此刻成了烫手山芋,更是她唯一能抓住的、证明自己清白的工具。
病房里只剩下她和两个沉默的护士。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淡淡的血腥味。小刘被林院长叫走了,大概是去处理后续。
苏晚走到那张掉漆的方桌前,目光落在搪瓷盘里那两件小小的手工品上——米白色的假领子,深蓝色的笔袋。它们安静地躺着,在惨白的日光下,是她挣扎求生的微弱印记,也是此刻唯一的武器。
她拿起那个假领子,指尖细细着翻领内侧那个几乎看不见的线头。针脚确实稚嫩,边缘处理也略显毛糙。不够好。远远不够。
目光扫过病房。除了病床、桌椅、脸盆架,角落里堆着一些换下来的、沾着血污和药渍的旧纱布绷带。护士还没来得及清理。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火石般闪过!
她走过去,蹲下身,仔细翻看那些废弃的纱布绷带。大多是边缘部分,被剪裁下来,沾染了污渍,但中间部分……有些是干净的!纯棉质地,柔软吸汗,而且……是纯白色的!
在这个色彩匮乏、布料凭票的年代,干净的白色纯棉纱布,是绝对的稀缺品!
苏晚的心脏猛地一跳!她小心翼翼地挑选出几块相对干净、面积稍大的纱布边角料,又翻找出护士给她包扎时遗落在角落的几根没用完的皮筋(当时用来固定输液管)。
材料有了!
她回到桌前,将那几块白色纱布边角料铺开。没有尺子,就用手指比划着宽度。没有粉笔,就用指甲在纱布上划下浅浅的痕迹。然后,拿起护士站借来的剪刀(借口要修剪头发),屏住呼吸,沿着划痕小心地裁剪。
“嘶啦……”细微的布料撕裂声在寂静的病房里格外清晰。两个护士好奇地看着她,不明白这个刚刚死里逃生、又被指控诈骗的女人,此刻为何如此专注地摆弄着废弃纱布。
苏晚充耳不闻。她将裁剪好的长条纱布对折,用针线(依旧是缝扣子的细针细线)细细缝合两边,只留一端开口。再将开口处小心地翻折进去,形成一个圆筒。最后,取一根皮筋,从开口处穿入,在圆筒内部打死结固定,再将开口缝合。
一个简单、素净、带着手工痕迹的……白色纱布发圈,在她沾着污渍和血痂的手中诞生了!
虽然粗糙,虽然针脚依旧稚嫩,但那纯粹的白色和棉布的质感,在这个灰蓝军装和土布衣服为主色调的病房里,竟透出一种意外的干净和……温柔?
苏晚看着手中这个小小的发圈,又看看桌上那个假领子和笔袋。三件东西,风格迥异,针脚不一,却都带着她双手的温度和挣扎的印记。
她小心翼翼地将这三件“作品”并排放在搪瓷盘里。然后,她坐回床边,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休息。额头的伤需要恢复,手臂的痛需要忍耐。接下来的路,每一步都可能是雷区,她需要清醒的头脑和……等待。
等待顾远航醒来?等待保卫科的裁决?还是……等待一个渺茫的转机?
时间在压抑的等待中缓慢爬行。窗外天色由惨白转为昏黄。走廊里不时传来脚步声和低语,每一次都让苏晚的心微微提起。
傍晚时分,病房的门被轻轻敲响。推门进来的不是小刘,也不是护士,而是一个穿着整洁列宁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气质温婉却带着一股书卷气的五十多岁的女人。她手里拎着一个保温桶。
“你是……苏晚同志吧?”女人的声音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苏晚疑惑地看着她,点点头。
“我是林国栋的爱人,沈静文。”女人自我介绍道,将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老林还在忙顾营长那边的事,托我过来看看你。听说你额头受伤了,流了不少血,给你熬了点红枣小米粥,补补气血。”
林院长的夫人?苏晚的心猛地一紧。是代表林院长来探口风?还是……
“谢谢沈阿姨。”苏晚低声道,声音依旧沙哑。
沈静文的目光温和地扫过苏晚缠着纱布的额头和苍白瘦削的脸颊,眼中带着长辈的怜惜。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掠过桌子,落在了那个搪瓷盘里。
米白色的假领子,深蓝色的笔袋,还有……那个素净的白色纱布发圈?
沈静文的目光在那三件东西上停留的时间明显长了些,尤其是在那个纱布发圈上。她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是毫不掩饰的喜爱和欣赏。
“这些……”沈静文走近一步,指着搪瓷盘,声音带着惊喜,“都是你自己做的?”
苏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谨慎地点点头:“嗯,闲着没事……随便弄的。做得不好。”
“做得很好啊!”沈静文由衷地赞叹,拿起那个白色的纱布发圈,仔细端详着,“这针脚很细密了!样子也素净大方!这料子……是废弃的纱布?”她敏锐地发现了原料。
“是……病房里换下来的边角料,我看中间还算干净……”苏晚解释着,手心微微出汗。林院长的夫人,会怎么看这种“捡破烂”的行为?
沈静文非但没有嫌弃,反而眼睛更亮了,带着一种发现宝藏般的惊喜:“变废为宝!心思真巧!这白色棉纱布,看着就清爽干净!比供销社卖的那些花花绿绿的塑料发圈好多了!”她爱不释手地着,“这个……能给我看看吗?”
“您……您喜欢就拿去吧,沈阿姨。”苏晚连忙说。
“那怎么好意思!”沈静文笑着摇头,却小心翼翼地将发圈戴在了自己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上。纯白的发圈,与她温婉的气质和深色的列宁装意外地和谐,平添了几分柔美。
她对着病房门后模糊的玻璃影子照了照,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真不错!戴着舒服,也不扎眼。”她又拿起那个米白色的假领子,“这个也精巧!套在毛衣或者旧棉袄里,立马精神不少!这笔袋也实用!”
沈静文越看越喜欢,看向苏晚的眼神充满了赞赏和暖意:“小苏啊,真没想到,你还有这双巧手!老林还担心你……唉,看来他是瞎操心。”她意有所指地叹了口气。
苏晚的心跳加速了!沈静文的喜爱毫不作伪!这是一个信号!一个可能撬动局面的微小支点!
“沈阿姨,您过奖了。”苏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就是……瞎琢磨。能入您的眼就好。”
沈静文看着苏晚低眉顺眼、却难掩憔悴和紧张的样子,又想起丈夫语焉不详的叹息和王秀芬闹腾的传闻,心中了然。她放下假领子,握住苏晚冰凉的手,轻轻拍了拍,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长辈的关切和提醒:
“小苏,好好养伤。顾营长那边,有老林他们在,会没事的。至于别的……”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桌上那三件东西,意有所指,“……身正不怕影子斜。是金子,总会发光的。你这手艺,我看行!等这事儿过去,说不定……还能帮上你大忙!”
沈静文没有明说,但苏晚听懂了!沈静文在暗示她,她做的这些东西有价值!她认可她的努力!这无疑是在这冰冷绝境中,投下的一束温暖的、带着希望的微光!
“谢谢……谢谢沈阿姨!”苏晚的声音带着哽咽,这一次,是真实的感激。
沈静文又安慰了几句,叮嘱她好好喝粥,便离开了。
病房里重新安静下来。苏晚看着桌上那三件手工品,又看看沈静文留下的保温桶,胸口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沈静文的认可像一针强心剂,让她濒临熄灭的希望之火重新燃起。
然而,现实的冰冷并未远去。
第二天一早,保卫科的张干事再次出现在病房门口。他的脸色依旧严肃,但眼神深处那抹公事公办的冷硬似乎淡去了一些。
“苏晚同志,关于王秀芬的指控,我们做了初步调查。”张干事开门见山,声音平板,“县医院那边反馈,王秀芬的儿子王小军,是急性肠胃炎,主要病因是食用了大量不洁食物,与服用维生素片无首接因果关系。那份说明书,我们核实了,就是服务社售卖的普通维生素片。”
苏晚悬着的心猛地落下一半!病因查清了!不是维生素的问题!
“但是,”张干事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地看着苏晚,“你以‘首长特供药’为名,换取王秀芬缝纫机三个月使用权,存在夸大事实、误导他人的行为。这属于不当得利,造成了不良影响。王秀芬要求立刻归还缝纫机,并赔偿她儿子医药费和精神损失费。”
苏晚的心又提了起来。不当得利!赔偿!
“缝纫机我随时可以归还。”苏晚立刻表态,声音清晰,“医药费,如果王小军的病确实与我无关,我不该承担。但如果组织认定我需要赔偿部分损失,我愿意承担。至于‘不当得利’……”她深吸一口气,指向桌上那三件手工品,“张干事,我换取缝纫机使用权,不是为了霸占,是为了学门手艺,做点东西换钱。这些东西,就是证明。我做出来的东西,可以抵偿使用费。”
张干事顺着她的手指,目光再次落在那米白色的假领子、深蓝色的笔袋和那个素净的白色纱布发圈上。他的眼神在纱布发圈上停顿了一下,眉头微不可查地动了动。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推开。林院长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小刘。林院长的脸色依旧凝重,但眉宇间的疲惫似乎缓解了一些。他看到桌上的手工品和张干事,没说话。
“院长,”张干事立刻汇报,“县医院那边结果出来了,王小军是食物中毒,与维生素片无关。但苏晚同志用夸大之词换取缝纫机使用权,行为不当……”
林院长抬手止住了张干事的话。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苏晚,又落在那三件手工品上,最后停留在那个白色纱布发圈上。他走过去,拿起发圈,仔细看了看,又看了看苏晚缠着纱布的额头和手臂。
“这发圈……也是你做的?用废弃纱布?”林院长问道,声音听不出情绪。
“是。”苏晚低声回答。
林院长沉默了片刻。病房里的空气再次凝固。张干事和小刘都屏住了呼吸。
“顾远航同志刚刚苏醒了片刻。”林院长突然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意识还很模糊。但他……只问了一句话。”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林院长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深深刺入苏晚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复述:
“他问——‘她……手上的伤……怎么样了?’”
轰——!
这句话,如同平地惊雷,狠狠劈在苏晚的心上!她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林院长!手上的伤?他问的是……她翻墙时被铁丝划破的伤口?还是……左手腕那道原主留下的、他从未关心过的旧疤?
巨大的冲击让她浑身剧震,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顾远航……在生死边缘醒来,第一句话……竟然问的是她?问她的伤?
为什么?!他不是厌弃她吗?他不是警告她“注意影响”吗?他不是……因为她塞的纸条才差点死在黑石隘口吗?
巨大的困惑、难以置信的震动,混合着一种无法言喻的酸楚,瞬间冲垮了她强装的冷静!泪水毫无预兆地再次汹涌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滚滚滑落。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哭出声,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林院长看着苏晚瞬间崩溃流泪的样子,看着她手上新旧交错的伤痕,又低头看了看手中那个素净的白色纱布发圈,眼神剧烈地变幻着。震惊、探究、深深的困惑……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沉重叹息。
他沉默地将那个纱布发圈轻轻放回搪瓷盘里,和假领子、笔袋放在一起。
“张干事,”林院长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却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王秀芬那边,缝纫机立刻归还。王小军的医药费,由团里协调解决。至于苏晚同志……”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苏晚身上,停顿了几秒,那审视的冰寒己彻底褪去,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带着复杂情绪的凝重。
“……行为虽有不当,但事出有因,且未造成严重后果。念在……顾远航同志重伤未愈,家属情绪不稳,此事……到此为止。不再追究。”
不再追究!
西个字,如同特赦令!
苏晚的泪水流得更凶了,却不再是绝望,而是巨大的、劫后余生的茫然和……一种无法理解的震动。
张干事明显愣了一下,但立刻立正:“是!院长!” 他看了苏晚一眼,眼神复杂,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小刘,照顾好你嫂子。”林院长吩咐了一句,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桌上那三件在泪光中显得有些模糊的手工品,也转身离开了病房。
危机,解除了?
苏晚依旧呆呆地站着,泪水无声流淌。王秀芬的指控被化解了,保卫科的调查结束了。缝纫机要还回去,但她的“罪责”被一笔勾销了。
是因为沈静文的欣赏?是因为她这三件微不足道的手工品?还是因为……顾远航那句在生死边缘、石破天惊的询问?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这条用血泪、谎言、针线和近乎疯狂的求生欲挣扎出的路,在撞上冰冷铁壁、即将粉身碎骨之际,竟被一股来自深渊的、她无法理解的力量,硬生生地……掰开了一条缝隙。
一线微光,从缝隙中艰难地透了进来,照亮了她脚下染血的荆棘。
她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伤痕累累、却刚刚被那个注定牺牲的男人在生死之际问起的……这双手。
前路依旧茫茫,黑暗依旧浓重。但手中那点微弱却执拗的针线温度,和心底那片被那句询问搅起的、深不见底的惊涛骇浪,让她知道,自己必须走下去。
她走到桌前,拿起那个被林院长放下的白色纱布发圈,紧紧攥在手心。粗糙的棉布触感,带着一丝残留的体温。
活下去。用这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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