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玄猛地扭开头，胃里又是一阵翻滚。
他不敢再看，只是死死盯着前方的路。
车轮碾过路面，那瞬间的“软化”感没有再出现，但一种更深的、源于大地的冰冷脉动，似乎正透过轮胎、车架，隐隐传递到他握着车把的手上。
那不是地震，更像是一颗巨大到无法想象的心脏，在星球深处……缓缓搏动。
终于，“老高家餐饮”那熟悉的、略显陈旧的招牌出现在街角。
店门开着，里面传出母亲张志梅招呼客人的声音，还有父亲高天茗在后厨隐约传来的、富有节奏的擀面杖敲击案板的声音。
这熟悉的声音本该带来温暖和安心，此刻却在高玄耳中染上了一层难以言喻的诡异色彩。
那擀面杖的敲击声……节奏是不是比平时慢了一拍？
又或者，在每一声敲击的间隙，似乎夹杂着一种极其微弱、如同指甲刮擦金属板的……杂音？
高玄把电动车停在店门口，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心头的悸动。
他拎起空保温箱走进店里。周末上午的客流比平时稍多，几张桌子都坐了人。
客人们安静地吃着早餐，没有人高声谈笑，只有碗筷碰撞的轻微声响和咀嚼食物的声音，气氛沉闷得如同停尸间。
“回来啦？”张志梅端着两碗豆浆从后厨出来，看到高玄，脸上挤出笑容。
她的眼圈有些发黑，笑容也显得格外疲惫和勉强，像是戴着一张沉重的面具。
这正是常年晚睡早起导致的。
“送完了？路上没耽搁吧？”
“嗯，送完了，都顺利。”高玄含糊地应付着。
“去后面洗洗手，帮你爸包会儿包子。”张志梅说着，又转向一桌客人，“您慢用，豆浆不够再加。”
高玄点点头，快步穿过前厅，掀开通往后厨的塑料门帘。
一股更浓烈的、混合着面粉发酵气味和肉馅油脂香气的热浪扑面而来。
然而，在这熟悉的味道之下，高玄敏锐的嗅觉再次捕捉到了那丝若有若无的、如同咸腥海藻腐烂的气息。
这味道比在老袁身上闻到的更淡，却更根植于这个空间，仿佛是从墙壁、地板、甚至蒸腾的蒸汽里散发出来的。
父亲高天茗背对着他，正站在巨大的蒸笼前。
白色的水汽汹涌而出，将他半个身子都笼罩其中，模糊了他的轮廓。
他正用一根长铁钩，费力地钩起一层层沉重的竹制蒸笼。
“爸。”高玄叫了一声。
高天茗动作顿了一下，没有立刻回头，只是应道：“嗯，回来了。把那边刚和好的面拿过来，馅儿在冰柜里。”
高玄放下保温箱，走到案板旁。
一大盆发酵好的面团放在那里，白白胖胖，看起来和往常无异。
但当他伸手去端盆沿时，指尖传来的触感让他微微一僵。那面团……似乎过于柔软了？
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近乎活体的弹性？
他下意识地捏了一下边缘，面团凹陷下去，却以一种缓慢得令人不适的速度回弹，留下一个浅浅的指印，指印边缘的纹路……似乎隐隐构成了一个微小的、扭曲的漩涡形状？
他猛地缩回手，心脏狂跳。再看那面团，光滑平整，仿佛刚才的触感和视觉都是幻觉。
“愣着干什么？”高天茗的声音从蒸汽中传来，他终于转过身。
他的脸上布满汗珠，眉头紧锁，眼神深处是掩盖不住的疲惫和一种高玄从未见过的……茫然？
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当他的目光扫过高玄时，眼神像是穿透了他，望向某个更遥远、更可怕的地方。
“哦，这就来。”高玄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端起面盆，感觉那盆面团沉重得如同灌了铅。
他走到父亲旁边，开始机械地擀皮、包馅。
父亲也沉默地继续着他的工作，两人之间只剩下蒸笼嘶嘶的排气声、擀面杖的敲击声，以及……那似乎永远存在于背景深处的、来自地底或星空的低沉嗡鸣。
……
晚上高玄家的店子，从早餐店变成了夜宵店。
晚上基本没有什么忙，因为大部分食客都会选择来店里吃，只有少部分的食客会选择送货到家。
很不幸，今天晚上就有一单。
夜色如墨，但那层顽固的灰红色天幕并未完全褪去，只是被城市的霓虹染上了一层病态的紫晕，像一块巨大的、半腐烂的淤青悬在头顶。
白天喧嚣的街道此刻冷清了许多，只有零星车辆驶过，车灯在浑浊的空气中划出短暂的光轨，随即被黑暗吞没。
“老高家餐饮”的招牌在夜色中亮着暖黄色的灯，但这暖意丝毫无法驱散高玄心头的冰冷。店里还有两三桌食客，沉默地吃着炒粉或小面，气氛比白天更加凝滞。
张志梅坐在柜台后，支着头打盹，眼下乌青更深。
后厨里，高天茗清洗着锅具，水流声哗哗作响，却掩盖不住一种深沉的疲惫，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警觉？
他偶尔会停下动作，侧耳倾听，仿佛在捕捉空气中那无处不在的嗡鸣中隐藏的特定频率。
高玄看着桌上那个打包好的外卖袋。
里面是两份炒粉，一份加了肉丝，一份是素的。
地址在附近一个老旧的、迷宫般的小区深处——黑水巷。
这个地名让高玄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仿佛巷子深处流淌的不是生活污水，而是某种更粘稠、更古老的东西。
“真不想去……”高玄低语，手指无意识地着车钥匙，冰冷的金属触感也无法驱散掌心渗出的冷汗。
他想起了老袁早餐店地板上的蠕动污渍，老刘鏊子上活物般的油垢，蒸笼深处亵渎的低语……还有父亲眼中那抹深藏的警觉。
夜晚，是这些“尘埃”滋生的东西更加活跃的时候吗？
“快去快回，”高天茗从后厨探出头，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但眼神却在高玄脸上停留了一瞬，那里面除了疲惫，似乎还有一丝……担忧？
“巷子深，路不好走，小心点。送到就走，别多话。”
高玄点点头，拎起外卖袋。
袋子沉甸甸的，散发着炒粉的香气，但这香气此刻混合在店内外那无处不在的“铁锈海腥”背景味中，只让他感到阵阵反胃。
他跨上电动车，拧动电门。引擎在寂静的夜里发出突兀的轰鸣，像一头受惊的野兽。
高玄驶入一个洞穴隧道，突然眼前一黑。
再次睁开眼，发现自己在一个纯白色的空间。
黑暗并非隧道尽头，而是某种…转换。
就像瞬间被抽离了现实，塞进了一个绝对真空的盒子。
没有声音。
没有气味。
没有温度。
只有一片无边无际、吞噬一切感官的纯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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