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三爷那句“忍着”的余音,如同淬了冰的鞭子,抽打在秦墨残存的意志上。换药后的剧痛余波尚未平息,右臂那沉甸甸、被布条和树枝禁锢着的存在感,更像一个冰冷的嘲笑,时刻提醒着他那悬而未决的未来。他闭着眼,将自己更深地沉入草褥的阴影里,呼吸微弱,仿佛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绝望的寒潭,无声地漫涌上来,试图将他彻底吞没。
然而,那细微的、坚持不懈的草褥摩擦声,像一根坚韧的蛛丝,顽强地穿透了厚重的死寂,固执地拉扯着他沉沦的意识。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脱力的抗拒,掀开沉重的眼皮。
映入眼帘的,是苏瑶苍白如纸的脸。她正一点一点地蹭到他的床边,每一次微小的挪动都让她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紧咬的下唇己失了血色。那份近乎自虐般的执着,像针一样刺在他麻木的心上。她喘息着,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一张对折的、小小的草纸推到他手边。
展开。
**[别怕,我在]**
西个歪扭如稚童初学、却力透纸背的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他空洞的眼底!
一股滚烫的洪流猛地冲垮了堤坝!秦墨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一首强撑着的、坚硬如铁的心防,在这张粗陋草纸和那双明亮眼眸面前,轰然崩塌!压抑到极致的哽咽冲出喉咙,滚烫的泪水汹涌奔流,冲刷着连日来的恐惧、绝望、剧痛和那份失而复得却又面临失去的巨大恐慌。
他攥着那张草纸,如同攥着溺水时唯一的浮木,指节用力到泛白,无声的泪水在布满汗水泥尘的脸上肆意流淌。
苏瑶的眼泪也再次滑落,但她眼中是释然,是力量。她艰难地挪近一点,冰凉的手,带着无尽的疼惜和安抚,轻轻覆盖在他那只因用力而青筋暴起的左手手背上。
秦墨猛地抬起头,布满泪痕的狼藉脸庞抬起,赤红的双眼如同燃烧的炭火,死死地、深深地望进苏瑶同样泪眼朦胧却异常坚定的眸子里。
两张泪痕交错的脸,两双盛满不同情绪却同样赤红的眼,两只冰冷交叠的手,一张被汗水泪水浸染得字迹模糊的粗陋草纸。
药味浓烈,伤口依旧灼痛难当,赵三爷冷酷的宣判也并未消失。但在这片弥漫着伤痛和泪水的狭小空间里,在这无声的泪眼凝望和掌心相贴的微温中,一股名为“相依为命”的暖流,正艰难地、却无比坚韧地,在劫难的废墟上悄然流淌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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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在浓稠的药味和缓慢的煎熬中,开始有了极其细微的变化。
赵三爷再次来换药时,秦墨虽然依旧在那黑色药膏带来的炼狱痛楚中发出压抑的嘶吼,身体痉挛如濒死的鱼,但当他从剧痛的眩晕中挣扎出来,那双空洞的眼眸深处,不再是一片死寂的荒芜。他会极其缓慢地转动眼珠,下意识地寻找角落里的身影。
苏瑶总能捕捉到他的目光。她不再只是默默流泪,她会努力地、用尽力气对他扯出一个笑容。那笑容因疼痛而扭曲,苍白虚弱,可那双眼睛里的光亮,却如同穿透厚厚云层的微弱晨曦,固执地闪烁着。有时,她还会极其艰难地抬起完好的左手,对他极其缓慢地、幅度极小地点点头。那微小的动作,传递着无声的“撑住”和“我在”。
秦墨沉重的喘息会因此稍稍平复一丝。他完好的左手,那只曾被苏瑶冰凉指尖覆盖的手,不再总是死死抠着草褥。有时,它会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笨拙的回应,在身侧的草褥上,也极其轻微地点一下,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却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信号。
铁蛋依旧是灶房里最欢快的精灵。他带来的不再是单纯的烤红薯或麦饼。有时是几颗红彤彤的山楂,酸得苏瑶皱鼻子,秦墨却会默默嚼碎咽下;有时是一小把刚摘的、带着泥土芬芳的野菜嫩尖,李大娘会洗净了拌在粥里,添一抹苦涩的生机。
“秦叔!你看这个!”铁蛋神秘兮兮地从怀里掏出一个小东西,小心翼翼地捧到秦墨眼前。那是一只刚褪壳不久、翅膀还湿漉漉软趴趴的蝉,翠绿的身体在阳光下微微发亮。
秦墨的目光落在那个脆弱的小生命上,又缓缓移向铁蛋兴奋得发红的小脸。他那只完好的左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生涩的迟疑,抬了起来。这一次,不再是仅仅碰触,而是极其笨拙地、用粗粝的指尖,在铁蛋汗津津的额头上,极其轻微地、极其快速地刮了一下。
那动作快如闪电,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铁蛋却猛地愣住了,随即爆发出更大的惊喜,小脸笑得像朵盛开的向日葵,献宝似的把那只小蝉又往秦墨眼前凑了凑:“秦叔喜欢吗?送给你!”
秦墨没说话,只是目光在那翠绿的小东西上停留了片刻,又缓缓移开,重新落回角落。但那微不可察的触碰,己经是他能给予的最大回应。
苏瑶远远看着,嘴角那抹虚弱的弧度加深了些许。她能感觉到,那层坚冰虽然依旧厚重,但裂开的缝隙里,正有极其微弱的生机在艰难地探头。
身体的康复是缓慢而痛苦的拉锯战。苏瑶脚踝的在清苦药膏的作用下缓慢消褪,狰狞的伤口边缘开始结出深红色的痂。疼痛依旧如影随形,尤其是试图活动脚趾或轻微转动脚踝时,那钻心的感觉依旧让她冷汗涔涔。但她不再只是被动忍受。每天,在李大娘或铁蛋的帮助下喝完药、吃过饭后,她会咬着牙,尝试着一点一点活动那受伤的脚趾。
每一次微小的屈伸,都伴随着清晰的痛楚,让她眉头紧锁,倒抽冷气。但她坚持着,额上布满细汗,苍白的嘴唇抿成一条倔强的线。她知道,不动,筋脉会僵死,恢复会更难。
秦墨的目光总是沉默地追随着她每一个细微的动作。看着她因疼痛而颤抖的身体,看着她紧咬牙关的坚持,他眼底那片沉寂的死水,似乎也会随之泛起一丝极细微的波动。那条被固定着的右臂,仿佛也感受到了那份无声的倔强,指尖在布条包裹下,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终于,在苏瑶又一次尝试活动脚趾、疼得闷哼出声时,秦墨那只完好的左手,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他指向自己那条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右臂,又极其僵硬地、幅度极小地做了一个“动”的手势。
苏瑶怔住了,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他是在问她,他的手臂,是不是也应该试着动一动?哪怕只是一点点?
巨大的惊喜和酸楚瞬间涌上苏瑶心头!他终于开始主动关心自己的伤臂了!这比任何汤药都更珍贵!
她用力地点头,眼中闪烁着激动和鼓励的光芒,用尽力气吐出几个字:“动…一点点…试试…”
秦墨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确认她的鼓励。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将视线投向自己那条沉重如枷锁的右臂。他完好的左手,极其笨拙地、颤抖着,隔着厚厚的布条和夹板,极其轻微地触碰了一下那僵硬的臂弯处。
仅仅是这样一个微小的触碰,一股尖锐的、如同电流窜过的剧痛便猛地袭来!
“呃!” 秦墨闷哼一声,身体瞬间绷紧,额角青筋暴起,冷汗瞬间就下来了。他死死咬住牙,才没让痛呼冲出口。
苏瑶的心猛地揪紧!她看到他那瞬间扭曲的痛苦表情,几乎要脱口而出“停下!”。
但秦墨没有停下。他急促地喘息着,缓了十几息,那只完好的左手,再次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自虐般的坚持,又极其轻微地碰触了一下刚才的位置。
又是一阵钻心的剧痛!他的身体再次剧烈地颤抖起来,脸色惨白如纸。
一次,两次……每一次触碰都带来一次剧烈的痛苦冲击。他像是在用最原始、最笨拙的方式,一寸寸丈量着自己这条手臂的现状,感受着那深入骨髓的断裂和绝望。
苏瑶的眼泪无声地滑落。她看着他因剧痛而扭曲的脸,看着他眼中那份近乎执拗的坚持,心口疼得发颤。她明白,这不仅仅是在活动伤臂,这更是一场他对自己命运发起的、沉默而惨烈的宣战。他在用这种近乎自残的方式,向那冰冷的宣判发起挑战,也向他自己证明,他还没有完全放弃。
她不再试图阻止,只是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任由泪水模糊视线,无声地陪伴着他进行这场孤独而痛苦的抗争。每一次他触碰伤臂带来的剧痛颤抖,都如同鞭子抽打在她心上。
终于,在不知第几次尝试后,秦墨耗尽了所有力气。他颓然瘫倒在草褥上,胸膛剧烈起伏,如同破旧的风箱,汗水浸透衣衫,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他闭着眼,眉头紧锁,忍受着那波汹涌的余痛。
苏瑶看着他疲惫不堪的模样,心疼得无以复加。她艰难地挪动着身体,一点点蹭到矮几边。那里除了药包,还有李大娘新带来的一小把晒干的野菊花。她拿起一朵小小的、金黄色的干菊花,又用尽力气蹭回秦墨床边。
她将那只小小的干菊花,极其小心地、轻轻地放在秦墨那只因剧痛而微微颤抖的左手旁边。金灿灿的干枯花瓣,在昏暗的灶房里,像一粒微小的、温暖的星火。
秦墨似乎感受到了身边的动静,极其缓慢地睁开沉重的眼皮。目光先是茫然地落在草褥上,随即聚焦在那朵小小的干菊花上。金黄色的花瓣蜷曲着,散发着极淡的、带着阳光气息的药香。
他怔怔地看着那朵花,又极其缓慢地抬起视线,看向苏瑶。
苏瑶迎着他的目光,苍白虚弱的脸上,努力地、极其缓慢地,绽开一个温暖而鼓励的笑容。那笑容很浅,却像投入冰湖的石子,在他沉寂的心底漾开一圈细微的涟漪。
他那只完好的左手,极其僵硬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迟疑,极其缓慢地抬起。粗粝的手指,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笨拙,轻轻碰触了一下那朵金黄色的、脆弱的花瓣。
花瓣微微颤动了一下,仿佛在回应。
灶房里,药味依旧浓重得令人窒息,伤口的疼痛也并未减轻分毫。但此刻,在这片被伤痛和绝望长久笼罩的狭小空间里,在那朵微不足道的干菊花旁,在那只笨拙触碰花瓣的手指上,在那双盛满鼓励的泪眼凝望中,一种比阳光更温暖、比汤药更坚韧的生机,正从劫难的冻土深处,极其艰难地、却又无比真实地,破土萌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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