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书院的热闹是锦上添花，那么陈家村那位孤寡族老，陈禾名义上的嗣父陈三太公的小院。
这几日简首称得上是门庭若市，盛况空前！
那扇原本一年也敲不开几次的、破旧的院门，如今门槛几乎要被络绎不绝的访客踏平了。
“三太公！给您老道喜来了！您老好福气啊！收了个这么有出息的嗣孙！”
村东头的富户王员外，带着管家和挑着满满一担礼盒的家仆，笑容满面地拱着手。
礼盒里是上好的粳米、腊肉、细布，还有一小坛贴着红纸的“状元红”。
“三叔！恭喜恭喜！禾小子给咱们陈氏一族争光了！”
几个平日里走动并不勤的旁支族老也结伴而来，脸上堆满了真诚的笑容，送上些自家产的鸡蛋、香油、新蒸的年糕。
“三爷爷！我娘让我给您送点新腌的咸菜！可下饭了！”
连村里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半大孩子，也被家里大人打发来，送点不值钱却透着亲热的农家小物。
陈三太公，这个一辈子沉默寡言、深居简出、几乎被族人遗忘在角落的孤老头。
此刻穿着浆洗得发白的干净旧棉袄，坐在他那张吱呀作响的旧藤椅上，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木讷表情。
浑浊的眼睛看着眼前堆满堂屋角落的礼物，看着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洋溢着热情和恭敬的脸，显得有些茫然无措。
他笨拙地应付着众人的道贺，干瘪的嘴唇嗫嚅着，半天才挤出几个含糊不清的字：“好......好......坐......坐......”
王员外带来的管家机灵，手脚麻利地帮他把散乱的礼物归置好。
又把王员外特意留下的一小锭约莫二两重的雪花银，硬塞到老人枯瘦的手里。
“三太公，这是我家老爷一点心意，您老留着买点好吃的，补补身子！您嗣孙出息了，您老也跟着享福！”
陈三太公握着那块冰凉沉重的银子，手微微有些发抖。
他浑浊的眼睛抬起，茫然地看向门外喧闹的村道，又低头看看手里这块从未拥有过的“巨款”。
最终只是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把银子紧紧攥在了手心。
这突如其来的“福气”和热闹，对他这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来说。
更像是一场巨大而陌生的风暴，让他无所适从，甚至隐隐有些不安。
陈氏宗祠那两扇沉重的、漆色斑驳的大门，在春日难得一见的明媚阳光下，被缓缓推开，发出沉闷悠长的“吱呀”声。
祠堂内，香烛高烧，烟雾缭绕。陈氏历代先祖的牌位在缭绕的青烟中肃穆排列。
平日里空旷冷清的祠堂，此刻站满了陈氏一族的男丁。
从须发皆白的老族老到半大的少年，个个穿着尽可能体面的衣服，神情庄重，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
“吉时到——”
主祭的族老，一位须发皆白、德高望重的老者，拖着苍老而洪亮的嗓音唱喏。
“献——帛——”
陈禾穿着一身崭新的、用“贺仪”中的细棉布赶制出来的青色长衫，身姿挺拔，神情肃穆。
他稳步上前，从司仪手中接过洁白的素帛，双手高举过顶，对着正中最高处的始祖牌位，深深三揖，然后将素帛恭敬地献于香案之上。
动作一丝不苟，沉稳有力，不见丝毫寒门子弟的局促。
“酹——酒——”
他再次上前，接过盛满清酒的青铜爵。
手腕沉稳，将清冽的酒液缓缓酹洒在祠堂冰冷的地面上，酒香混着香烛的气息弥漫开来。
“读——祝——”
族老展开一卷早己写好的祝文，用苍劲而缓慢的语调，高声诵读起来。
无非是感念祖宗荫德，禀告族中后辈陈行舟（特意强调了其嗣承三房陈三太公一脉）于县试高中，为宗族增光，祈求祖宗继续保佑其学业精进，光耀门楣云云。
洪亮的声音在肃穆的祠堂内回荡，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在场所有陈氏族人的心上。尤其是站在人群前列的大房一家。
陈大河脸色铁青，低着头，双手死死地攥在袖子里，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赵氏站在女眷那边，勉强维持着站姿，脸上厚厚的脂粉也盖不住那层灰败的死气。
她死死咬着下唇，眼神怨毒地盯着那个站在祠堂中央、沐浴在香火与荣光中的身影。
陈禾！
那个她曾经肆意打骂、视如草芥的“灾星”！
而陈文庆，他根本没来。
借口“病体未愈”，此刻恐怕正缩在东厢房那间越来越阴暗的屋子里，独自咀嚼着蚀骨的嫉恨和绝望。
祠堂里这光宗耀祖的每一刻，对他而言都是最恶毒的凌迟。
祝文读完。
“跪——拜——列祖列宗——”
陈禾撩起长衫前襟，对着那密密麻麻的祖先牌位，端端正正、无比虔诚地跪了下去，深深叩首。
在他身后，所有的陈氏族人，无论老少，无论心中作何感想，此刻都随着主祭族老的唱喏，齐刷刷地跪倒一片！
包括脸色铁青的陈大河，包括满心怨毒的赵氏，甚至包括角落里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的陈大山！
黑压压的人群，如同被风吹倒的麦浪，朝着同一个方向。
那供奉着陈氏血脉源头的牌位，也朝着那个跪在最前方、代表陈氏一族新荣光的少年，深深地俯下了身躯。
这一刻，祠堂内鸦雀无声，只有香烛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肃穆的气氛如同实质般弥漫，将所有人的心思，无论甘愿与否，都强行压服在这份象征着家族传承与荣光的仪式之下。
陈禾的额头抵在冰冷光滑的青砖地面上，清晰地感受到身后那一片沉默的跪拜。
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力量感，伴随着香烛的气息，悄然注入他的血脉之中。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陈禾的名字，己不仅仅写在了解试的榜单上，更以一种不容置疑的方式，刻入了这个宗族的血脉记忆里。
盛大的祭祖仪式结束后，族中几位有头脸的族老簇拥着陈禾和陈三太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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