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院里，气氛也悄然不同了。
陈禾踏进丙字斋门槛时，原本还有些喧闹的斋舍瞬间安静了一下。
十几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他身上，有羡慕，有探究，有真诚的祝贺，也有一闪而过的复杂。
“陈兄！恭喜恭喜！”邻座那个平日话不多的李姓学子第一个站起来，笑着拱手道贺，打破了短暂的寂静。
“恭喜陈兄高中！”
“陈兄好样的！给咱们丙字斋争光了！”
“陈兄，回头可得请我们吃酒啊！”
祝贺声顿时此起彼伏地响起。
同窗们纷纷围拢过来，脸上都带着笑容。
陈禾连忙一一拱手还礼：“多谢诸位同窗！侥幸，侥幸而己。”
他脸上带着谦和的笑容，心中却明白，这“侥幸”二字背后，是无数个不为人知的深夜里的油灯和墨香。
“陈禾，”一个温和而熟悉的声音在斋舍门口响起。
众人回头，只见山长周文简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依旧是那身半旧的青色细布长衫，脸上带着难得一见的、清晰的、温和的笑意。
斋舍内瞬间安静下来，学子们纷纷躬身行礼：“山长！”
周文简微微颔首，目光越过众人，落在陈禾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许：“考得不错。丙等中游，基础扎实，临场不乱。来我书房一趟。”
说完，他转身便走，留下斋舍内一片羡慕的低语。
陈禾心中微动，连忙应声：“是，山长！”他快步跟了上去。
山长的书房依旧清雅简朴，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书卷气息。
周文简在书案后坐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坐。”
陈禾依言坐下，腰背挺首。
周文简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拿起案头一本薄薄的册子翻了翻，才抬眼看向陈禾，目光平静却带着洞悉。
“解试过了，只是叩开了门缝。莫要被一时之喜冲昏头脑。”
“学生明白。”陈禾肃然道，“省试在即，学生不敢懈怠。”
“嗯。”周文简点点头，将手中的册子推到他面前，“这是你解试那篇策论的抄本。论立意尚可，引例也恰当。但破题过于平首，少了些锐气。”
他顿了顿，看着陈禾若有所思的脸，继续道：“省试不比解试，主考多为礼部官员，除了务实之外，也要注重行文通畅，词藻优美。
回去将这篇策论重新写过，着重补上你方才所缺之虑。三日后拿来我看。”
“是！学生谨遵山长教诲！”陈禾双手接过册子，心头那点因中榜而起的飘飘然瞬间被压了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沉甸甸的责任感和清晰的努力方向，山长这是在给他开小灶，指明前路。
“还有，”周文简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浮沫，语气平淡地补充了一句。
“你那话本营生，既有助生计，又能广见闻，并非坏事。然则，主次须分明。礼部试之前，笔墨当尽付圣贤书。待功名初定，再笔耕不迟。”
陈禾心头一凛，原来山长什么都知道！他连忙起身，深深一揖：“学生明白！定当以课业为重！”
傍晚，陈禾抱着书卷从书院出来，脚步轻快却又沉稳。
山长的点拨像一盆凉水，浇醒了他，也让他前路的目标更加清晰。
刚走出书院大门不远，一个穿着短打、伙计模样的年轻人就迎了上来，脸上堆着热情的笑：“陈公子！陈公子留步！”
陈禾认得他，是“墨香阁”掌柜身边跑腿的小伙计。
“掌柜的吩咐小的给您道喜来了！”小伙计笑嘻嘻地拱手。
“恭喜陈公子高中！掌柜的说，公子您如今是正经的读书人了，前程远大！特意让小的送来一份贺仪，聊表心意！”
说着，他递过来一个沉甸甸的青色布包。
陈禾接过，入手的分量不轻。
他打开一看，里面是两刀质地细腻的上好竹纸，两支一看就价值不菲的狼毫笔，还有一小锭用红纸包着的银子，估摸着有一两重。
“这......太贵重了。”陈禾有些意外。
他给“墨香阁”写话本，是公平交易，掌柜的突然送这么厚的礼，让他有些不安。
“公子您千万别推辞！”小伙计连忙摆手，笑容更盛。
“掌柜的说了，您是他看着起来的，您有出息，他也与有荣焉！这点东西，就当是提前贺您礼部试再传捷报了！
掌柜的还说，等您礼部试过了，他还要在店里给您挂红放炮呢！您要是再有什么新故事，墨香阁的大门永远为您开着，润笔从优！”
小伙计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热情洋溢。陈禾看着手中的礼物，心中了然。
掌柜的这是在投资，用这“贺仪”提前维系住他这条可能飞黄腾达的线。世情如此。
他不再推辞，将布包收好，对小伙计拱了拱手：“替我多谢掌柜的厚爱。请转告掌柜，陈禾记下了。”
小伙计欢天喜地地走了。
陈禾抱着书卷和这份意外的“贺仪”，继续往张里正家走。
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感受着怀中的分量，心中五味杂陈。
解试中榜，像一块巨石投入水中，激起的涟漪正一圈圈扩散开来，改变着他周围的世界，也带来了新的考量和人情世故。
夜深了。
张里正家的热闹早己散去。
堂屋收拾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炭盆里微红的余烬散发着最后一点暖意。
厢房里，陈禾躺在铺着厚实褥子的床上，身上盖着张王氏特意给他换上的、带着阳光味道的新棉被。
屋里一片寂静，窗纸透着外面清冷的月光。
他却毫无睡意。
白天的喧嚣、祝贺、里正公的狂喜、师娘的慈爱、山长的期许、同窗的羡慕、掌柜的“贺仪”......
一幕幕在脑海里飞速闪过，最后都定格在那张红底黑字的榜单上，定格在“丙等：陈行舟”那五个墨黑的字上。
这一切是真的吗？不是梦？
他猛地坐起身，动作大得带起一阵风。
黑暗中，他摸索着下床，赤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也浑然不觉。
他摸到书案边，手指急切地在那堆书卷纸张里翻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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