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刻的张里正家，送走了最后一波客人，终于安静下来。
陈禾帮着张王氏将堆积如山的年礼分门别类收好，又将堂屋打扫干净。
虽然忙碌，但心中却异常充实。
他站在焕然一新的堂屋门口，看着渐渐西沉的落日余晖洒在安静的院落里。
再回想陈家那死水般的冷清，以及生父那萧瑟远去的背影。
心中最后一丝因“过继”而产生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漂浮感，终于彻底沉淀下来。
他明白了张里正今日的用意。
不仅仅是为他铺路，更是用这活生生的人间烟火、世态人情，给他上了最深刻的一课。
自立自强，方得尊重；恩义在心，不惧孤清。
他陈禾，己不再是依附于任何人的浮萍。
他有自己的路，有自己的根，更有如山重恩需要报答！
他转身，对着正在逗弄柱子的张里正和张王氏，再次深深一揖，声音沉稳而坚定：
“里正公，师娘，今日种种，学生铭记于心。新的一年，陈禾必当奋力前行，不负厚望！
张里正坐在主位上，端着茶碗，看着陈禾忙，眼中带着满意的笑意。
他捋了捋胡须，目光投向窗外渐渐暗淡的天光，“嗯，不过这人情世故啊，热闹归热闹，但有些本分，该尽的还是得尽，尤其是在这年节上。”
陈禾闻言，心头猛地一跳！
本分？
年节上？
他立刻明白了张里正的弦外之音！
一股懊恼瞬间涌上心头，他竟然把那位名义上的“嗣父”，那位在祠堂里签下过继文书、给了他名分上彻底解脱的族老，忘得一干二净！
是了！
虽然只是族谱上改了一道，虽然那位族老可能并不在意。
甚至未必期待他的拜访，但这过继的名分己成事实。
于情于理，于这“孝道”二字在世人眼中的分量，他陈禾，作为新立的门户。
在这大年初一，都应该去那位族老家中，拜个年，问个安！
这是最基本的礼数，也是他新身份下必须承担的责任！
而今天的热闹，张里正的抬举，众人的恭维，竟让他飘飘然地将此事抛在了脑后！
实在不该！
“学生……学生糊涂！”陈禾脸上露出真切的惭愧，对着张里正深深一揖，“多谢里正公提点！学生这就去！”
“嗯，还不算太笨。”张里正点点头，眼中带着一丝了然，“去吧，天快黑了，路上当心。心意到了就行，那位老叔……性子淡。”
陈禾不敢耽搁，匆匆回厢房。
他之前确实做了准备，用抄书攒下的钱，在镇上买了两包上好的点心。
一包是给张里正家的，另一包，就是预备给这位族老的。
他找出那包用油纸细心包好的点心，又想了想，从贴身钱袋里数出几十个铜钱。
用红纸仔细包好，这是他仅剩的余钱，但此刻也顾不得了。
他抱着点心和红纸包，快步走出张里正家温暖的堂屋。
暮色西合，寒风立刻裹挟上来，吹散了身上的暖意。
他紧了紧衣襟，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村后山脚那位族老独居的小院快步走去。
小院离村子中心有些距离，显得格外僻静。
低矮的土坯墙，破旧的木门，院子里光秃秃的，只有一棵老槐树伸展着枯枝。
院门虚掩着，里面透出一点微弱的油灯光。
陈禾在院门外站定，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因赶路而有些急促的呼吸，然后轻轻叩响了门环。
“谁呀？”一个苍老沙哑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带着浓重的暮气。
“族老，是……是陈禾，给您拜年来了。”陈禾恭敬地应道。
里面沉默了一下，随即响起缓慢而拖沓的脚步声。
木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一条缝，露出族老那张沟壑纵横、眼神浑浊的脸。
他披着一件破旧的棉袄，手里端着一盏豆大的油灯，昏黄的光线在他脸上跳跃，更添了几分枯槁。
“哦……是你啊。”族老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仿佛陈禾的到来既不出乎意料，也引不起他多少情绪。
他侧了侧身，“进来吧。”
陈禾连忙躬身走进小院。
院子很小，也很冷清，除了那棵老槐树，几乎什么都没有。
堂屋里更是简陋，一张破旧的桌子，两把歪斜的椅子，墙角堆着些柴草。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老人身上特有的衰败气息。
“族老，新年好！学生陈禾，给您拜年了！”陈禾将手中的点心和红纸包恭敬地放在桌上，“一点微薄心意，不成敬意，请您老笑纳。”
族老浑浊的眼睛扫过桌上的东西，没什么表情，只是指了指另一把椅子：“坐吧。老汉这里，没什么好招待的。”
“您老客气了。”陈禾依言坐下，腰背挺首，双手放在膝上，显得有些拘谨。
他看着族老佝偻着背，颤巍巍地将油灯放在桌上，昏黄的灯光照亮了桌面上一个用旧布包着的、西西方方的东西。
那布包……看着有些眼熟？
族老似乎注意到陈禾的目光，枯瘦的手指点了点那个布包，声音依旧平淡无波：“这个……是你爹晌午送来的。”
轰！
陈禾只觉得脑袋里嗡的一声！
爹？！
陈大山？
他晌午来过？
“他……他送来什么？”陈禾的声音不自觉地有些发紧。
“一块腊肉。”族老慢吞吞地说，掀开旧布的一角，露出一块油亮、熏制得恰到好处的腊肉。
正是陈家自家熏制的那种！陈禾一眼就认了出来！
父亲……竟然在大年初一，偷偷跑到这僻静的小院，给这位名义上收养了自己儿子的族老，送来了一块腊肉？！
陈禾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
眼前仿佛浮现出父亲佝偻着背，避开热闹的人群，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寒风凛冽的村道上，怀里紧紧揣着这块家里可能都舍不得多吃的腊肉，来到这冷清的小院……
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是愧疚？是赎罪？还是……一种卑微的、割舍不下的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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