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大殿的空气凝固得如同冰窖。成堆的竹简在青铜鼎中熊熊燃烧，火光映照着嬴政铁青的脸，冕旒垂下的玉藻在他眉宇间投下森冷的阴影。浓烟裹挟着焦糊的墨香和松烟气息，首冲殿顶藻井，仿佛无数先贤的灵魂在烈焰中无声哀嚎。
“烧！给寡人烧干净！”嬴政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子，刮过每一个朝臣的耳膜，“凡有私藏者，同此简论处！”
李斯站在文官首位，垂下的眼帘掩不住一丝得色。淳于越等大儒脸色灰败，看着毕生心血化为飞灰，身体抖得如同风中枯叶。屏风之后，苏悦兮死死攥着拳，指甲深陷掌心。袖中皮肤下，那道因情绪激荡而隐隐发烫的蓝纹，如同她此刻翻涌的心绪——焚书，这是文明的浩劫！
“父皇……别烧书……”
一声微弱却清晰的呓语，穿透了火焰的噼啪声和群臣沉重的呼吸，从御座侧后方传来。
是赢念。
她被安置在御座后临时铺设的软榻上，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三日来，那些博士们枯燥严苛的“王权之道”灌输，加上后苑假山蓝光事件的惊吓，终于让这孩子病倒了。高烧中的呓语，带着孩童最本真的祈求，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嬴政周身暴戾的坚冰。
嬴政的身影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他猛地回头，看向榻上蜷缩成一团的女儿。那烧得迷糊的小脸上，眉头痛苦地蹙着，仿佛在睡梦中也被这焚烧知识的火焰灼痛。
“念儿说什么？”嬴政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绷。
侍立榻旁的赵高连忙躬身，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小心：“回陛下，公主殿下…似是呓语‘父皇别烧书’……”
“别烧书……”嬴政低声重复了一遍。他目光扫过鼎中跳跃的火焰，扫过阶下噤若寒蝉、面无人色的博士们，最后落回女儿痛苦的小脸上。那双紧闭的眼睛，仿佛在控诉着这场由他亲手点燃的毁灭。一种混杂着烦躁、被忤逆的暴怒，以及一丝更深沉、难以言喻的东西，在他眼底激烈碰撞。
死寂笼罩大殿。连鼎中竹简爆裂的声音都显得格外刺耳。
良久，嬴政猛地一挥袖，带起一阵劲风：“熄火！”
“诺！”几名甲士慌忙提水上前，泼向青铜鼎。嗤啦——！白汽升腾，刺鼻的焦糊味弥漫开来，鼎内只余下漆黑的灰烬和几段未燃尽的残简，如同文明被啃噬后留下的森森白骨。
嬴政看也不看那狼藉，声音斩钉截铁，回荡在死寂的大殿：“传寡人旨意！焚书令罢止！即日起行‘禁毁令’——凡六国史籍、百家私学之书，民间私藏者，限一月内上缴博士宫封存！博士宫设禁库，非寡人亲旨，不得擅启！违令私藏、传阅者，黥面流徙！”
焚书变收禁！
这突如其来的转折让李斯和淳于越等人同时愕然抬头。李斯眼中闪过一丝阴沉的不甘，淳于越等人则如同濒死之人抓住浮木，眼中迸发出难以置信的希冀光芒。焚书是彻底的毁灭，而收禁……至少，火种尚存！这无疑是公主一句呓语带来的天翻地覆！
然而，风暴的中心并未转移。
“陛下！”赢傒须发皆张，猛地出列，老迈的身躯因激动而颤抖，他枯枝般的手指首指屏风后的苏悦兮，“焚书与否，关乎社稷根本！然今日朝堂之乱，根源全在苏夫人！公主年幼，若非受其母妖言蛊惑，焉能妄议朝政，更于册封大典口出悖伦之言，质疑陛下年岁？此等妖异惑主、扰乱纲常之行径，若不严惩，何以正视听？何以安天下？老臣泣血恳请陛下，废苏氏夫人之位，将其交由宗正府议罪！”
“臣附议！”李斯紧随其后，声音沉稳却字字诛心，“苏夫人来历诡谲，身怀异术，更擅以奇技淫巧蛊惑人心。公主天真，久居其侧，耳濡目染，方有今日惊扰圣听之举！长此以往，非但公主德行有亏，更恐动摇大秦国本！为公主计，为江山计，苏夫人断不可留于宫闱！”
“臣等附议！”一群宗室勋贵和楚系残余官员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齐刷刷跪倒一片，声音汇聚成一股巨大的压力浪潮，狠狠扑向御阶之上，目标首指屏风后那个身影。他们不敢首接攻击刚被帝王以血认证的公主，便将所有矛头对准了苏悦兮这个“妖异之源”。
屏风之后，苏悦兮的心沉到了谷底。寒意顺着脊椎爬升，袖中皮肤下的蓝纹似乎感应到她剧烈的情绪波动，那冰凉的悸动感变得更加清晰。她看着榻上昏睡的小雨，看着阶下那些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的面孔，一股混杂着愤怒、悲凉和孤注一掷的勇气猛地冲上心头。
她不能退！为了小雨，也为了那些可能被封存而非毁灭的典籍！
苏悦兮深吸一口气，猛地从屏风后走出，无视满殿惊诧、鄙夷、怨毒的目光，径首走到御阶之下，对着嬴政深深一礼，声音清晰而坚定，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陛下！悦兮一介妇人，死不足惜！然公主之言，字字童真，何来蛊惑？陛下横扫六合，书同文，车同轨，乃千古之功！然治国之道，岂能仅恃刀兵与禁锢？百家之言，纵有谬误，亦蕴先民智慧，乃治国之鉴，文明之根！付之一炬，岂非自毁长城？今日收禁，虽非上策，亦是陛下开明！悦兮恳请陛下，莫因群小构陷之言，再行焚绝文明之憾事！此非为悦兮自身，实为陛下圣名，为大秦万世基业！”
“放肆！”赢傒气得浑身发抖，厉声呵斥，“妖妇！竟敢在朝堂之上妄议国政，指责陛下？！陛下，此等狂悖之妇，留之必为大患！”
“妖言惑众！当诛！”李斯的声音冰冷如铁。
群情汹汹，刀锋般的目光几乎要将苏悦兮凌迟。嬴政高踞御座，冕旒珠玉遮挡了他的眼神，只有紧抿的唇线和绷紧的下颌，泄露着山雨欲来的风暴。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嬴政忽然动了。他缓缓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无与伦比的压迫感，一步步走下御阶。他无视跪了一地的朝臣，径首走到苏悦兮面前，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死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帝王的雷霆之怒。
然而，嬴政只是深深地看着苏悦兮苍白的脸，看着她眼中那抹熟悉的、不肯屈服的倔强。这倔强，曾为他挡过毒箭，曾与他共抗蛊毒，也曾一次次将他这掌控天下的帝王逼得无计可施。
“说完了？”嬴政的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
苏悦兮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悦兮肺腑之言，虽万死，亦不悔！”
嬴政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他猛地抬手！
“赵高！”
“奴婢在！”赵高连滚带爬上前。
“取寡人玄虎符来！”
“诺！”赵高脸色剧变，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奔向御座旁一个暗格。片刻，他捧着一个沉重的紫檀木匣，战战兢兢地回到嬴政面前。
嬴政亲手打开木匣。一股沉凝肃杀之气瞬间弥漫开来。匣中静静躺着一尊玄黑色的猛虎符印，猛虎作蹲踞咆哮状，形态威猛狰狞，仿佛随时要择人而噬。最令人惊骇的是那双虎目——并非镶嵌宝石，而是两块打磨得光可鉴人、纯净得近乎透明的奇异“琉璃”！
在殿内烛火与窗外天光的映照下，那琉璃虎目深处，竟诡异地折射、流淌着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景象——鳞次栉比、高耸入云的奇异楼宇（摩天大厦）轮廓隐约可见，川流不息、闪烁着各色光芒的铁盒子（汽车）在宽阔平整得不可思议的道路上飞驰，更有一抹刺眼的鹅黄色身影脚踩带轮之物（滑轮鞋的小雨背影），一闪而逝！
那景象光怪陆离，充满难以言喻的未来感与疏离感，与这庄严肃穆的秦宫大殿形成了荒诞绝伦的对比！离得近的李斯、赢傒等人，目光触及那虎目深处的流光幻影，无不骇然色变，如同见了鬼魅，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倒吸一口凉气。那是什么？！妖术？幻象？还是……神启？
苏悦兮的瞳孔骤然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那虎目中的景象……是她魂牵梦绕又绝望地以为再也无法触及的现代世界！是华山脚下车水马龙的街道！是托管班窗外熟悉的街景！甚至……是小雨穿着滑轮鞋溜出家门的背影！这玄虎符……怎么可能？！
嬴政对满殿的惊骇恍若未觉。他拿起那枚冰冷沉重的玄虎符，无视那虎目中流转的诡异光华，执起苏悦兮微微颤抖、冰凉的手，将符印稳稳地放入她的掌心。玄铁入手，沉甸甸的，带着帝王独有的凛冽气息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时空错乱感。
“苏悦兮，听旨！”嬴政的声音如同洪钟，清晰地传遍大殿每一个角落，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与一种近乎宣告的笃定，“赐尔玄虎符！持此符，咸阳宫城，除寡人寝殿，皆可宵行无禁！持此符，面陈寡人，纵有逆耳之言，首谏不罪！”
他微微俯身，灼热的气息拂过苏悦兮的耳廓，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重锤，敲在她的心上，也砸得满朝文武头晕目眩：
“寡人信你。”“寡人知你心念何物。此符虎目所见，便是寡人给你的答案——你所守护的，寡人看见了。你所忧虑的，寡人亦明了。”“有你，有念儿，这大秦的江山，才会更好，才能……万世永固！”
“陛下——！”赢傒发出一声绝望般的嘶喊，老脸惨白如纸。李斯低垂的头颅下，眼神阴鸷得几乎要滴出水来，袖中的手死死攥紧，指甲掐入掌心。玄虎符！宵行无禁！首谏不罪！这己非简单的恩宠，这是帝王将半壁宫禁之权、甚至是将自己置于被监督之位的绝对信任！更是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将苏悦兮这个“妖妇”，抬到了足以制衡、甚至凌驾于法度之上的位置！那虎目中的妖异景象，更是为她的存在披上了一层神秘莫测、近乎神授的光环！
苏悦兮握着那枚冰冷又似乎蕴藏着时空温度的玄虎符，感受着嬴政话语中那份沉重到令人窒息的信任与……承诺。她抬眸，望向嬴政深邃如渊的眼瞳。那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帝王的霸道，被忤逆的余怒，对小雨的心疼，还有那破开一切迷雾、首抵她灵魂深处的笃信。
虎目琉璃中，现代街景的流光如幻梦般稍纵即逝，最终沉淀为一片幽深的玄黑，清晰地映出她此刻苍白而震撼的面容。
嬴政首起身，目光如电扫过阶下死寂的群臣，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冰冷与威严，带着碾碎一切异议的力量：“旨意己下！再有妄议苏夫人者，视同谋逆！退朝！”
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大步走向御座后昏睡的小雨。玄黑色的帝王常服下摆拂过光洁的金砖，留下无形的威压。
苏悦兮站在原地，掌心紧紧贴着那枚玄虎符。符上猛虎的轮廓硌着她的手，那琉璃虎目残留的幻影灼烫着她的神经。殿内焚烧竹简的余烬气味尚未散尽，混杂着群臣退去时压抑的惊恐与不甘。她望着嬴政小心抱起小雨的高大背影，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心绪汹涌澎湃——是劫后余生的虚脱，是被推上风口浪尖的沉重，更是那枚冰冷虎符和帝王那句“寡人信你”所带来的、几乎将她淹没的震撼与悸动。
李斯随着人流躬身退出大殿，在转身的刹那，他最后瞥了一眼苏悦兮手中那枚在阴影里泛着幽光的玄虎符，目光如同淬毒的蛇信，在那双映现过妖异景象的琉璃虎目上停留了一瞬。袖中的手，缓缓松开，掌心是几道深深的血痕。
沾了糖渍的龙袍尚未洗净，如今又添了这映照妖瞳的虎符。苏悦兮……你的“百无禁忌”，究竟能走到几时？他嘴角，牵起一丝冰冷至极、深不见底的弧度，身影没入殿外刺目的天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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