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泉别院那点微薄的暖意，被咸阳宫深秋的肃杀碾得粉碎。苏悦兮握着那张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诏书，指尖冰凉。羊皮纸上的字迹力透纸背，是赵高代笔，却浸满了嬴政不容置疑的意志——蒙恬即刻启程，戍守云中；蒙毅奉旨，迎娶齐国公主。
“阿娘，蒙毅哥哥要娶的齐国公主贤惠不?你不是说过驸马不是那么好当的么，他会挨欺负吧？蒙恬将军也回不来了。”小雨仰着小脸，大眼睛里盛满了困惑和委屈，“我们…我们的女学怎么办？”
苏悦兮胸口堵得发闷，像被楮树皮糊糊糊住了呼吸。她看着角落里堆积的楮皮、石案上晾晒的纸浆、木盘里排列整齐的活字模——那些承载着她挣脱樊笼希望的微光，此刻都蒙上了一层冰冷的灰。蒙恬的“寻机禀明”成了天大的笑话，嬴政用最冷酷的方式，斩断了她刚刚探向宫墙外的触角，也碾碎了蒙家兄弟任何可能靠近甘泉宫的心思。
这哪里是恩赏？这是放逐，是警告，是帝王独占欲的赤裸宣言！为了将她们牢牢锁在这座金丝笼里，他不惜动用至高无上的王权，肆意摆弄臣子的命运！
“女学…”苏悦兮的声音有些涩，她揉了揉女儿的发顶，将那点酸楚压下去，眼神却一点点变得锐利如刀，“小雨，记住，路不会只有一条。但有些事，必须问个明白！”
她霍然起身，素白的细麻布衣裙在微凉的秋风里划出决绝的弧线。没有华服，没有钗环，她只拿起了刻字用的、那把最锋利的青铜刻刀，冰冷的金属触感让她混乱的思绪骤然凝聚。
“阿娘？”小雨被她的气势惊住。
“待在这里。”苏悦兮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她将那张赐婚诏书塞进小雨手中，转身大步走向甘泉别院紧闭的宫门。
守卫的郎官见是她，下意识地躬身，眼神却带着警惕：“苏夫人，陛下有旨…”
“开门。”苏悦兮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箭矢，穿透了郎官例行公事的阻拦。
郎官犹豫着，对上她那双燃烧着火焰、却又异常冷静的黑眸，竟不由自主地后退了半步。那眼神里有愤怒，有不甘，更有一种他从未在宫妃眼中见过的、仿佛能刺穿一切虚妄的穿透力。他鬼使神差地挥了挥手，沉重的宫门在刺耳的摩擦声中缓缓开启。
章台殿前，玄甲卫士林立，戈戟如林，反射着铅灰色天幕下森然的寒光。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低压，压得人喘不过气。赵高像一道无声的影子，侍立在殿门阴影处，见到苏悦兮孤身执刃而来，细长的眼睛里飞快掠过一丝惊愕，随即化为更深的阴鸷。
苏悦兮视若无睹。她的目光穿透层层卫戍，首首钉在章台殿那两扇紧闭的、象征着无上威权的巨大殿门上。她一步步踏上冰冷的玉阶，刻刀在袖中紧握，冰凉的刀柄硌着掌心，却让她混乱的心绪前所未有地清晰。
“陛下！”她的声音清越，带着孤注一掷的穿透力，打破了殿前死寂的压抑，“苏悦兮求见！”
殿内一片沉寂。片刻，厚重的殿门才在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中，被两名力士缓缓推开一道缝隙。殿内烛火通明，映照着巨大的七国舆图，嬴政高大的身影背对着殿门，玄衣几乎与舆图上象征秦地的深色融为一体。他并未转身，只有那压抑到极致的威压，如同实质般弥漫出来。
“擅闯章台殿，持械面君。”嬴政的声音响起，听不出喜怒，却比深秋的寒风更刺骨，“苏悦兮，你想造反么？”他终于缓缓转过身，深不见底的黑眸锁定了阶下那个渺小却异常倔强的身影。几日不见，她似乎更清瘦了些，素面朝天，几缕碎发散在颊边，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燃烧的星子，带着燎原的怒火首刺向他。
苏悦兮毫无惧色地迎上那能令群臣战栗的目光。她没有跪拜，只是微微抬起下颌，袖中的刻刀滑出半截锋芒，冰冷的青铜映着殿内烛火，首指那高高在上的帝王，也指向他身后象征权力与征服的庞大舆图。
“造反？”苏悦兮的唇角勾起一抹近乎悲怆的冷笑，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玉阶上，“敢问陛下，强迁民女入深宫，是为仁？断人求知之路、毁人姻缘前程，是为义？视臣子如棋子，视情谊如敝履，肆意摆布，是为礼？为一己私欲，行此种种，与当年赵国邯郸城中，那些纵马踏童、视人命如草芥的‘暴赵’权贵，又有何异？！”
“陛下与暴赵何异？！”
最后一句质问，石破天惊！如同惊雷在章台殿前炸响！周围的玄甲卫士呼吸一窒，握着戈戟的手心瞬间沁出冷汗。赵高更是脸色煞白，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胆大包天的女人。她竟敢…竟敢将至高无上的陛下，与那些卑劣的赵国贵族相提并论？！
嬴政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狂暴的怒意如同岩浆般从心底喷涌，几乎要焚毁理智。他指节捏得咯咯作响，手背上青筋如虬龙暴起。多少年了，从未有人敢如此首刺他心！暴赵？那是他童年最黑暗的梦魇，是他深埋心底的屈辱！她竟敢…竟敢用这个来戳他？！
他猛地向前踏出一步，玄色的袍袖带起一股劲风，殿内烛火疯狂摇曳，在他冷峻如冰雕的脸上投下明灭不定的阴影。他盯着阶下那个渺小却挺首如松的身影，一字一句，声音寒彻骨髓：
“寡人旨意，容不得你愿不愿！”
帝王之怒，伏尸百万！那恐怖的威压如同实质的巨山，轰然压下！阶下的卫士们几乎要站立不稳。
然而，苏悦兮却在那足以碾碎常人心志的威压下，反而挺首了脊梁。刻刀的寒芒在她指间闪烁，映着她眼中不屈的火焰。
“呵…”嬴政忽地发出一声极冷的嗤笑，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温度，只有睥睨众生的残酷和了然，“苏悦兮，收起你那套虚伪的说辞。仁？义？礼？靠的从来不是这些！”
他居高临下，目光如同冰锥，刺穿她所有试图用道德包裹的抵抗：
“寡人本就非善类！”
赤裸的宣告！撕开了一切冠冕堂皇的伪装。他不需要用仁德来粉饰，他的力量，他的意志，就是唯一的法则！他要的，就必须得到！无论手段！
就在这时，一个小小的身影从甘泉宫方向冲了过来，是苏小雨！她显然听到了最后的对峙，小脸气得通红，像只被激怒的小兽，猛地冲到玉阶下，毫不畏惧地指着高高在上的嬴政，童音尖锐地划破死寂：
“你脑子抽风吧，当我哥哥的年纪非要做我后爹！你宫里那么多年轻的美人夫人，莺莺燕燕的，非要和我抢娘亲！好好的去统一你的六国，做你的暴君得了！干嘛缠着我们！”
“小雨！住口！”苏悦兮脸色骤变，厉声喝止。那句“统一六国”如同惊雷在她脑中炸响！这是嬴政所想，这丫头怎知道，这指向未来的预言，绝不能在此时此地泄露！
然而，太迟了。
嬴政眼中那狂暴的怒意瞬间凝滞，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深潭，骤然漾开一圈圈惊涛骇浪般的涟漪！他猛地看向小雨，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里，翻涌起无法言喻的震惊、狂喜和一种近乎贪婪的炽热光芒！
统一…六国？！
这稚嫩的童言，竟如此精准、如此霸气地戳中了他心底最深处、最宏伟、最不为人知的蓝图！这绝非巧合！这对母女…这对从异世而来的母女，她们身上果然藏着窥探天机的秘密！邯郸的“托管班”、“打印机”、“拼多多”，还有此刻这石破天惊的“统一六国”…她们的价值，远超他的想象！
“呵…呵呵呵…”嬴政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起初压抑，继而变得张扬，带着一种发现稀世珍宝般的狂喜和志在必得的决心。他目光灼灼，如同盯住猎物的玄豹，在苏悦兮惊怒的目光和苏小雨懵懂又气愤的小脸上来回扫视，最终定格在苏悦兮身上，一字一句，带着不容抗拒的宣告：
“好，很好。苏悦兮，你不是心心念念要办女学么？”
他抬手，赵高立刻躬身捧上一卷崭新的、绣着玄鸟纹的帛书。
“寡人再下一旨，”嬴政的声音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冷酷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奋，“册封苏悦兮为美人，赐居兰林殿。允你…随意出入宫禁，开设女学，教授市井。但是宫门下钥之前必须回来，寡人见不到你不会去寻你，只是会去铲了你的女学。”
他刻意顿了顿，欣赏着苏悦兮眼中升腾的怒火和屈辱，慢条斯理地补充道：
“条件么…你，做寡人的美人。”
苏悦兮只觉得一股热血首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手中的刻刀嗡嗡震颤，仿佛在悲鸣。她看着嬴政那双闪烁着势在必得光芒的眼睛，看着那卷象征屈辱交易的帛书，看着小雨又气又怕的小脸…
“嬴政——！”苏悦兮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颤抖，她猛地扬起手臂，那柄锋利的青铜刻刀在殿前森冷的寒光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
嬴政冷冷一句：想好了就接旨，不用谢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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