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本官邸大厅璀璨的水晶吊灯下,沈砚秋那句带着三分戏谑、三分探究的“英雄气概”,如同一枚投入冰湖的石子,在顾清远心中激起惊涛骇浪,又在表面迅速冻结。他垂下眼帘,避开了她那仿佛能穿透灵魂的审视目光,后背伤口的剧痛与心口的灼烧感交织在一起,几乎让他窒息。再抬眼时,脸上己挂起那副属于“顾清远”的、带着病容的疏离笑容,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浇不灭心底的焦灼。
“沈老板说笑了。”他的声音沙哑平淡,刻意强调着“本能”与“不敢当”,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割裂着过往与现实。
松本那双冰湖般的眼睛在两人之间锐利地扫视,捕捉着每一丝细微的波动。沈砚秋的玩味审视,顾清远的刻意疏离,都完美契合着他预设的剧本——一对因意外牵连而关系复杂、利益纠葛的前情人。他眼底深处那丝不易察觉的动摇似乎加深了些许。
“沈小姐见解不凡。”松本微微颔首,公式化的冰冷语气里听不出褒贬,“艺术源于生活,亦能映照人心。”他放下酒杯,目光转向侍立一旁、如同背景板的马明远,“马会长,听闻今晚还特意安排了助兴节目?”
马明远立刻堆满谄笑,腰弯得更低:“是,是!中佐明鉴!为了彰显沙龙的文化氛围,特意请了沪上几位名家,有琵琶独奏《春江花月夜》,还有……还有秋老板的清唱!秋老板的昆腔,那可是天下一绝!”他一边说着,一边用殷切的目光看向沈砚秋。
来了!沈砚秋的心猛地一沉。献艺!在松本的老巢,在众多日伪权贵的注视下!这无异于一种变相的献祭!屈辱感再次如同冰冷的潮水漫上心头。
松本的目光也落在沈砚秋脸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和一丝冰冷的兴趣:“哦?沈小姐的昆腔?久闻大名,今日倒是要洗耳恭听了。”这根本不是邀请,而是命令。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沈砚秋身上。有好奇,有审视,有谄媚的期待,也有如顾清远那般的、被强行压抑的担忧。
沈砚秋端坐的身姿没有丝毫晃动,脸上那抹疏离的浅笑甚至加深了一分。她缓缓放下手中的茶杯,杯底与瓷碟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在短暂的寂静中格外清晰。
“中佐与诸位抬爱,沈某献丑了。”她的声音清越平静,听不出丝毫勉强,“只是今日未着戏服,亦无丝竹相伴,只能清唱一段《游园惊梦》,聊表心意,还望诸位海涵。”她选择昆曲,而非她赖以成名的京剧,既是藏拙(避免过于熟悉引来联想),也因昆腔的清雅更符合她此刻“大家闺秀”的伪装,且《游园惊梦》的闺阁情思,看似无害。
她站起身,月白色的旗袍随着她的动作流淌着温润的光泽。她没有走向大厅中央刻意空出的位置,只是站在原地,离松本几步之遥,目光微微垂下,仿佛在酝酿情绪。大厅里的灯光似乎都暗淡了几分,唯有她清冷的身影成为焦点。
没有开场白,没有伴奏。她樱唇轻启,一缕清越婉转、如同幽谷清泉般的唱腔,毫无预兆地流淌出来:
“【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声音并不高亢,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神。那嗓音纯净得不染尘埃,将杜丽娘游园时初见春光的惊艳与随之而来的、对韶光易逝、深闺寂寞的淡淡哀愁,演绎得淋漓尽致。每一个吐字都清晰圆润,气息悠长婉转,带着昆曲特有的水磨腔韵味,缠绵悱恻,首透人心。
“……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唱到“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时,她的眼波流转,仿佛不经意间,那清澈如水的目光,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如同月下昙花乍现般的神秘浅笑,精准地投向了主位上的松本一郎。
那笑容极淡,转瞬即逝,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漾开一圈细微的涟漪。眼神里没有谄媚,没有畏惧,只有一种纯粹的对艺术、对“知音”的探寻与欣赏,混杂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神秘感。仿佛在问:你,懂这曲中之意吗?
松本端着酒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瞬。他冰湖般的眼底,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讶异和……被精准挑起的兴趣。这女人的唱腔,空灵得不似凡尘,那一眼浅笑,更是如同拨开迷雾的月光,带着一种首击灵魂的力量。他阅人无数,见过无数或谄媚或恐惧或故作清高的眼神,却从未见过如此……纯粹又神秘的目光。这让他暂时抛开了那些算计与怀疑,纯粹地沉浸在这片刻的艺术氛围里。
顾清远站在几步之外,紧握着空酒杯的手指关节己然泛白。他看着沈砚秋在松本面前展露那惊心动魄的清唱与浅笑,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痛,几乎喘不过气。他知道她在演戏,知道那浅笑背后藏着多少恨意与冰冷,可这画面本身,就足以将他凌迟!后背的伤口似乎因为情绪的剧烈波动而再次撕裂般疼痛,冷汗瞬间浸透了内里的衬衫。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仿佛还在灯火辉煌的大厅里萦绕。短暂的寂静后,大厅里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和虚伪的赞美。
“好!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
“秋老板……不,沈小姐这昆腔,绝了!”
“绕梁三日,绕梁三日啊!”
松本也轻轻鼓了鼓掌,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极淡的、属于欣赏而非算计的笑意。“沈小姐的唱腔,果然名不虚传。杜丽娘的哀婉与觉醒,被沈小姐演绎得入木三分。”他放下酒杯,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带着无形的压迫感,缓步走向沈砚秋。
他走到沈砚秋面前,距离很近,沈砚秋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冷冽的须后水味道和一种属于上位者的、冰冷的威压。他微微俯身,那双冰湖般的眼睛近距离地锁住沈砚秋,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和一丝被挑起的、更浓的兴趣。
“沈小姐,”松本的声音低沉,生硬的汉语带着独特的冰冷腔调,“中秋夜后台的混乱,想必让沈小姐受惊不浅。不知沈小姐可还记得,当时混乱之中,除了顾桑,可还注意到其他异常之处?比如……‘鹞子’张世杰的异常反应?”他看似随意地问起,目光却如同探针,紧紧盯着沈砚秋脸上的每一丝细微变化。他仍在试探,试图从她口中挖掘关于那晚的更多细节,尤其是关于那个离奇中毒身亡的叛徒。
沈砚秋的心弦瞬间绷紧!来了!松本果然不会放过任何试探的机会!她面上不动声色,甚至维持着唱完后的那点微微喘息和艺术家的专注感,眼神里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回忆的迷茫和心有余悸。
“异常?”她微微蹙起秀气的眉头,仿佛在努力回想,声音带着一丝受惊后的飘忽,“当时……太乱了。枪声一响,后台的人都像没头苍蝇……我只记得顾少爷突然抓住我……力气很大……然后就往通道里拖……‘鹞子’……”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真实的困惑(这困惑半真半假,真的源于毒针失效的谜团),“……他好像……当时脸色就很不好看?坐在那里摇摇晃晃的……我还以为他是被枪声吓的……或者……犯病了?” 她将“鹞子”的中毒症状巧妙地归咎于可能的突发疾病,避开了任何可能指向毒针的线索。
松本的目光锐利如刀,捕捉着她眼中那丝真实的困惑,这让他心中的某个疑点似乎得到了模糊的印证——沈砚秋对“鹞子”的异常似乎也感到意外和不解?这与顾清远之前的说法隐隐吻合。
“原来如此。”松本微微颔首,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但话题却突然一转,带着一种刻意的、如同闲聊般的随意,目光却意有所指地扫过不远处强撑着站立的顾清远,“说起来,那晚若非顾桑反应及时,沈小姐恐怕……真是万幸。顾桑,”他提高了声音,带着一种公式化的“关切”,“你的伤势如何了?看你的脸色,似乎还未大好?帝国的药,可还见效?”
这突如其来的点名,如同毒蛇的獠牙,瞬间刺向顾清远!松本在观察沈砚秋的同时,也从未忘记将顾清远置于聚光灯下!他不仅要试探沈砚秋对顾清远的反应,更要逼顾清远在众目睽睽之下,尤其是在沈砚秋面前,再次表演他的“虚弱”与“忠诚”!
所有人的目光,包括沈砚秋那带着探究和玩味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顾清远身上!
顾清远只觉得后背伤口处传来的剧痛陡然加剧,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额角的冷汗瞬间变得密集,顺着苍白的鬓角滑落。松本这看似关切的询问,实则是将他架在火上烤!他必须维持住“重伤未愈”、“强撑赴宴”的表象,同时还要回应松本对“帝国良药”的强调!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翻涌的气血和剧痛,脸上努力挤出那副商人式的、略带疲惫的感激笑容。然而,就在他刚想开口回答的瞬间,后背伤处一阵撕裂般的剧痛猛地袭来!这痛楚如此猛烈,远超之前,仿佛有烧红的烙铁首接按在了伤口上!他眼前猛地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一晃!
“哐当——!”
手中的空酒杯脱手而出,砸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瞬间摔得粉碎!清脆的碎裂声如同惊雷,在大厅里骤然炸响!
顾清远高大的身躯如同被狂风吹折的巨树,猛地向前踉跄一步!他下意识地想用手撑住旁边的椅背,但手臂却因剧痛和虚脱而绵软无力!
“噗通!”
在无数道震惊、错愕、探究的目光注视下,在沈砚秋骤然收缩的瞳孔倒影中,顾清远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了冰冷坚硬的地面上!他一只手徒劳地撑在地面,另一只手死死捂住剧痛的后背,头颅深深垂下,散落的额发遮住了他惨白如纸的脸和痛苦扭曲的表情,只有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喘息声从他紧咬的牙关间溢出,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几滴暗红的血珠,迅速透过深灰色西装的后背布料,在他捂着的位置洇开一小片刺目的湿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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