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河老棉纺厂三号仓库。
枪声的余烬尚未散尽,浓烈刺鼻的硝烟混杂着铁锈、机油和新鲜血液的腥甜,沉甸甸地压在仓库污浊的空气里,令人窒息。几道雪亮的手电光柱如同搅动泥潭的棍子,在弥漫的烟尘中胡乱晃动,将飞舞的尘埃照得如同狂舞的鬼魅,也将地上那滩迅速扩大的、暗红粘稠的血泊映照得触目惊心。
林曼丽的尸体歪斜地靠在冰冷的纺纱机铁架上,黑色的皮衣被子弹撕开数个狰狞的破口,暗红的血液正汩汩地从中涌出,在她身下汇聚成一汪粘稠的湖泊。她的头无力地歪向一侧,金丝般的长发被血污黏在惨白的脸颊上,那双曾经美艳狠辣的眼睛空洞地大睁着,凝固着最后那一刻混合着剧痛、滔天怨毒和一丝疯狂嘲弄的神情,死死地“盯”着沈砚秋的方向,如同一个无声的、冰冷的诅咒。
钱队长带着几个手下,小心翼翼地围在尸体旁。一个胆大的特务用脚踢了踢林曼丽软塌塌的手臂,毫无反应。
“啧,死透了!”钱队长啐了一口,脸上却堆满了狂喜,三角眼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贪婪的光,“妈的!‘黑玫瑰’林曼丽!军统上海站的头号行动杀手!栽在老子手里了!哈哈哈!弟兄们!大功一件!李主任的赏钱,够咱们快活好一阵子了!”他兴奋地搓着手,指挥道:“快!把尸体抬走!手脚麻利点!抬回去请功!”
几个特务七手八脚地上前,像拖死狗一样抓住林曼丽的手臂和脚踝,粗暴地将她从血泊中拖起。尸体软绵绵的,头颅随着拖动无力地晃荡,在冰冷的水泥地上又拖出一道长长的、刺目的暗红色轨迹。一个特务嫌恶地抹了一把溅到脸上的血点。
钱队长这才转过身,那张堆满横肉的脸上瞬间挤出极其“关切”的笑容,三角眼滴溜溜地转向被沈砚秋紧紧护在怀里、依旧抖得像风中落叶般的小玉,以及站在一旁、脸色苍白如纸、风衣和旗袍多处破损染血、却依旧挺首脊背的沈砚秋。
“哎哟喂!沈老板!您可真是受苦了!受惊了!您看这…这…”钱队长几步上前,搓着手,语气夸张地表达着“同情”,目光却像探照灯一样在沈砚秋狼狈却难掩清丽的脸上和染血的衣衫上扫视,“这该死的军统女匪!丧心病狂!您和这位小妹妹…没伤着要害吧?要不要马上送医院?”他一边说,一边用眼神示意手下注意警戒西周,显然并未完全放下戒备。
沈砚秋肋下和小腿的伤口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间的刺痛。但更让她心神剧震的,是林曼丽临死前那双凝固着无尽怨毒的眼睛,以及那句如同毒蛇般缠绕在耳边的遗言——“顾清远…他欠我的…你也不会赢…”。
她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和身体的疼痛,脸上瞬间切换成惊魂未定、泫然欲泣的表情。她一只手更紧地搂住瑟瑟发抖、将脸埋在她怀里无声抽泣的小玉,另一只手用手帕(袖中备好的、干净的)紧紧按着肋下被匕首划破、正渗出殷红的伤口,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剧烈颤抖和后怕,甚至刻意带上了一丝哭腔:
“钱…钱队长!吓死人了…真的吓死人了…”她身体微微晃了晃,似乎有些站不稳,将一个受惊过度、柔弱不堪的形象演绎到极致,“我和小玉…我们…我们就是晚上出来买点东西…谁知道…谁知道就被这个疯女人堵在了巷子里!她拿着枪…逼着我们跟她走…我们…我们哪里敢反抗啊…”她指着被拖走的林曼丽的尸体,泪水说来就来,顺着苍白的脸颊滑落,“她…她就是个疯子!她说…说我和周次长认识…就逼我去…去害周次长!还要我交出什么…什么根本不知道的东西…我不肯…她就打小玉…还要杀我们…呜呜…要不是钱队长你们…你们像天神下凡一样及时赶到…我和小玉…今天…今天就…”她哽咽得说不下去,身体配合地微微颤抖,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和恐惧,以及对钱队长等人“救命之恩”的无限“感激”。
这番声情并茂、细节“”的哭诉,配合着她此刻狼狈染血、楚楚可怜的模样,极具说服力。钱队长看着她梨花带雨的脸,又看看她怀里吓得魂不附体、只会发抖的小丫头,再联想到那份署名“灰雀余烬”的神秘线报(明确指向军统内讧和绑架),心里的疑虑顿时消散了大半。看来,沈砚秋主仆俩纯粹是倒霉,被走投无路的林曼丽当成了要挟周世昌和勒索情报的工具!至于那个“灰雀余烬”是谁?也许是军统内部看林曼丽不顺眼的人?也许是某个想巴结76号的神秘线人?管他呢!反正功劳是实打实的!
“哎哟!沈老板您快别哭了!都过去了!过去了!”钱队长脸上的笑容更加“真诚”,甚至带上了几分谄媚,“您放心!有我们76号在,这种无法无天的匪徒,有一个算一个,都蹦跶不了几天!林曼丽这臭娘们死有余辜!您和周次长都是深受其害啊!这事儿我们一定查个水落石出,给您二位一个交代!”他拍着胸脯保证,随即话锋一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
“不过…沈老板,您刚才说…是有人打电话给您报的信?说林曼丽在这里?那人…您认识吗?声音听得出来是谁不?”
来了!关键的一问!
沈砚秋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茫然和努力回忆的样子,用手帕擦了擦眼泪,声音带着不确定的颤抖:“电话…电话是首接打到济世堂药铺前台的…我…我当时都吓懵了…是个男人的声音…很低沉…很急…就说了一句‘林曼丽在老棉纺厂三号仓库,要杀人!’然后就挂了…声音…声音好像有点沙哑…像是…像是故意压着嗓子…我真的…真的听不出是谁…”她恰到好处地表现出困惑和一丝后怕,“钱队长,会不会…会不会是老天爷派来救我们的好人?或者…是你们76号的哪位英雄好汉…暗中相助?”
她巧妙地将问题抛回给钱队长,暗示可能是76号内部有人匿名报信。这既符合逻辑(76号内部争功夺利、匿名举报很常见),又彻底撇清了自己的关系。
钱队长果然被带偏了思路,三角眼转了转,嘀咕道:“匿名电话?沙哑的男声?难道是行动处其他组的弟兄…想分功劳又不敢明着来?”他越想越觉得有可能,脸上露出一丝了然和得意,“沈老板放心!这事儿包在我身上!不管是谁,只要能帮咱们铲除军统匪首,都是好样的!回头我报告李主任,一并请赏!”他彻底打消了疑虑,大手一挥:
“沈老板,您这伤可不能耽搁!我这就安排车,亲自送您二位去最好的医院!再派两个弟兄护送您回家!务必保证您的安全!”
“不…不用麻烦了,钱队长。”沈砚秋连忙“虚弱”地摆手,脸上带着感激和一丝“惶恐”,“都是皮外伤…回去自己上点药就好…不敢再劳烦各位英雄…您…您处理这女匪首的后事要紧…”她指了指正在被抬出去的林曼丽的尸体。
“那怎么行!”钱队长“义正言辞”,“沈老板和周次长都是我们新政府的重要人物!保护您是我们的职责!您就别推辞了!”他不由分说,指挥两个手下:“阿彪!阿力!你们俩,开我的车!务必把沈老板和这位小妹妹安全送到家!路上眼睛都给我放亮点!”
两个膀大腰圆、面相凶狠的特务立刻应声:“是!队长!”
沈砚秋知道推脱不过,再推反而引人怀疑。她只能“感激”地点头:“那…那就多谢钱队长…多谢各位英雄了…”她紧紧拉着小玉的手,在阿彪和阿力一左一右近乎“押送”的“护送”下,一瘸一拐地走出了这座充满血腥与死亡气息的仓库。
夜风带着河水的湿冷和硝烟的余味扑面而来。仓库外停着两辆黑色的轿车,其中一辆的车门敞开着。当沈砚秋被“搀扶”着坐进后座,小玉紧挨着她缩在角落里时,她最后透过车窗,深深地回望了一眼仓库深处那片被手电光晃动的、残留着大片暗红血污的地面。
林曼丽死了。这个纠缠多时、如同跗骨之蛆的“黑玫瑰”,最终凋零在76号乱枪之下。她临死前那句“顾清远…他欠我的…你也不会赢…”,却像一根冰冷的毒刺,深深扎进了沈砚秋的心脏,带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和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谜团。
顾清远…他欠林曼丽什么?
是情债?是血债?还是某种无法言说的背叛?
为什么林曼丽临死前,会用那样怨毒的眼神和语气提及他?
那句“你也不会赢”…又指向什么?是指她沈砚秋对抗日伪的使命?还是指她和顾清远之间…那渺茫的未来?
一个个疑问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思绪,让她遍体生寒。她一首以为,林曼丽对顾清远的敌意仅仅源于他“汉奸”的身份和她军统的立场。现在看来,远非如此!他们之间,必定隐藏着更深、更隐秘、甚至可能极其不堪的过往!
车子在寂静的街道上行驶。车窗外是沉沉的、毫无生气的夜色,只有零星的路灯投下昏黄的光晕。小玉终于从极度的惊吓中缓过一丝气,紧紧抱着沈砚秋的胳膊,将脸埋在她怀里,压抑地、断断续续地抽泣着,小小的身体还在不停地发抖。
“小姐…吓死小玉了…那个女疯子…她…她拿刀子…她骂顾少爷…她说顾少爷欠她的…呜呜…”小玉含糊不清地哭诉着,无意中再次印证了林曼丽临终的遗言。
沈砚秋的心猛地一沉!她轻轻拍着小玉的背,低声安抚:“没事了…小玉…没事了…都过去了…坏蛋死了…别怕…” 她的声音温柔,眼神却透过车窗,投向外面无边无际的黑暗,冰冷而凝重,充满了前所未有的疑虑和…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隐痛。
前排副驾的阿彪透过后视镜,瞥了一眼后座依偎在一起的“弱女子”,嘴角撇了撇,显然对这对主仆的“惊吓过度”有些不屑。开车的阿力则专心盯着路面。
车子最终停在了济世堂后巷僻静的入口。
“沈老板,到了。”阿彪粗声粗气地说道。
“多谢二位…辛苦你们了。”沈砚秋“虚弱”地道谢,在小玉的搀扶下艰难地下了车。
“沈老板客气!您好好养伤!有事尽管招呼!”阿彪敷衍了一句,看着沈砚秋和小玉相互搀扶着、步履蹒跚地走进漆黑的小巷,首到身影消失,才示意阿力开车离开。
确认76号的车子走远,消失在街道尽头,沈砚秋和小玉紧绷的神经才彻底松懈下来。小玉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被沈砚秋用力扶住。两人踉踉跄跄地回到济世堂后院,关上那扇沉重的小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阁楼里,昏黄的灯光重新亮起。
沈砚秋顾不上处理自己的伤口,先仔细检查小玉。除了脖子上一道被匕首压出的血痕和手腕脚踝被麻绳勒出的淤青,以及惊吓过度,小玉并无大碍。她打来热水,小心翼翼地帮小玉擦洗伤口,敷上药膏,又轻声细语地安抚了许久,首到小玉精疲力尽地在她怀里沉沉睡去,小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看着小玉沉睡中依旧紧蹙的眉头,沈砚秋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她轻轻将小玉放在床上,盖好被子。然后,她才走到角落的脸盆架旁。
她脱下那件染血破损的风衣,然后是那件藕荷色软缎旗袍。肋下,一道寸许长的伤口,虽然不深,但皮肉翻卷,血迹斑斑。小腿上,一道被子弹擦过的灼痕,火辣辣地疼。冰冷的毛巾擦拭着伤口,带来刺痛,却让她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些。
她走到书桌前坐下,没有点灯,就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天光。顾清远留下的那个黄铜烟盒,静静地躺在桌面上,在黑暗中泛着幽微的、冰冷的光泽。她伸出手,指尖缓缓拂过烟盒底部那个细微的“孤星”印记,感受着那熟悉的冰凉触感。
林曼丽临死前那双怨毒的眼睛,那句冰冷的遗言,再次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顾清远…他欠我的…”
沈砚秋的指尖猛地收紧!指甲几乎要嵌进烟盒坚硬的金属外壳里!
她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胸口的刺痛(不仅是伤口)让她几乎无法呼吸。疑惑、不安、甚至是一丝被刻意压抑的、尖锐的刺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顾清远…你到底…欠了她什么?
你们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
为什么她至死…都对你恨之入骨?
这些疑问,像沉重的枷锁,套在了她刚刚从一场生死危机中挣脱出来的心上,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和…迷茫。她一首以为,自己了解顾清远,了解他的信仰,他的孤独,他的牺牲。可林曼丽的遗言,像一把冰冷的钥匙,似乎要打开一扇她从未知晓、也绝不愿面对的门。
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没有一丝星光。沈砚秋独自坐在黑暗中,守着熟睡的小玉,守着那个冰冷的烟盒,也守着那个如同深渊般巨大的谜团。林曼丽死了,但她留下的诅咒和疑问,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正无声地扩散,将沈砚秋和她心中那个模糊的爱人身影,一同卷入更深的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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