潢水北岸的头下主营地飘着细雪,剌葛握着木犁的手在皮手套下渗出血泡。三个月前,他还是威风的迭剌部夷离堇,如今却要像汉人农夫般翻耕冻硬的土地。木犁的铁铧卡进草根,他猛地拽起犁杖,木屑崩在“苍狼州”界碑上,将新刻的契丹文划出道深痕。
“王叔,铁林军的巡哨又靠近了。”秃鲁古的儿子察割蹲在田埂旁,袖口露出半截狼首刺青——那是被属珊军烙下的监视印记,“昨夜突吕不部的老族长派亲信来,说乙室部、楮特部的勇士己在滦河上游集结。”
剌葛的瞳孔骤然收缩,木犁“当啷”砸在冻土上。他捡起界碑旁的断箭,箭杆上“可汗亲军”的火漆印尚未褪尽,正是三日前德光的铁林军“顺路”送来的“慰问品”。雪粒落在他手背上,混着血珠凝成冰晶,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马头琴的哀鸣——那是八部旧族的《狼归曲》,暗号。
“通知安端,明日卯时在滦河渡口碰头。”剌葛扯下颈间的苍狼银牌,牌面“头下主”三字被他用牙咬出凹痕,“让老族长们带足‘祭狼祖’的牲礼——这次,咱们给大哥的金龊箭换换弓弦。”
是夜,滦河渡口的芦苇荡里燃起十九堆篝火。剌葛踩着结冰的河滩走来,见安端正用渤海弯刀切割马肝,秃鲁古、曷鲁等七名旧贵族围坐成圈,腰间都别着磨去苍狼纹的八部旧符节。河对岸传来战马喷鼻声,至少有三千骑隐在暗处。
“萨满奥姑说,今晨狼骨卜出‘血月覆河’之象。”曷鲁举起缠着白鹿毛的骨刀,刀疤纵横的脸在火光中狰狞,“二十年前,咱们跟着大哥杀突厥、平室韦,如今却要给汉人当牛做马——兄弟们,还记得盐池之宴前,咱们八部可汗如何盟誓吗?”
“‘三年一选,共掌契丹!’”众贵族齐声低吼,声浪惊起芦苇丛中的夜鸟。安端忽然扯开衣襟,露出胸口未愈的鞭伤——那是被属珊军巡哨抽打的印记,“大哥要咱们学汉人种地,述律平的属珊军却连咱们腰间的佩刀都要刻字!”
剌葛猛地抽出木鞘中的断刀——那是用汉人农具改铸的短刃,刃口还带着犁铧的弧度:“明日辰时,大哥会按惯例来滦河‘巡视头下田’。他身边只有五百铁林军,德光在幽州练兵,述律平在汉城审案——”他指向河心的破冰船,“等他的龙舟靠岸,咱们就用当年七部首领的血誓,换他的可汗金印!”
寒风卷着雪粒子扑进芦苇荡,秃鲁古忽然按住剌葛的手:“可万一汉人援军——”
“汉人?”剌葛冷笑,“韩延徽的南院官署忙着算赋税,耶律倍的招贤馆全是酸儒。只要咱们控制滦河渡口,切断汉城粮道,那些南蛮子立马会像秋后的蚂蚱——”
话音未落,芦苇深处突然传来狼嚎。十九堆篝火同时熄灭,黑暗中响起弓弦绷紧的“咯吱”声。剌葛本能地扑倒,一支金龊箭擦着头皮钉入地面,箭尾的狼首穗子在风雪中狂舞。
“好个‘祭狼祖’的牲礼。”阿保机的声音从高处传来,剌葛抬头,见兄长站在三丈高的瞭望塔上,身后是层层叠叠的铁林军,弩机的寒光映着滦河冰面,“你们以为贬为头下主,就能让我忘了迭剌部的狼崽子会磨牙?”
安端突然跳起来,刀光劈向最近的篝火堆。火舌窜起的瞬间,他看见河岸两侧的雪地里冒出无数苍狼旗——属珊军的银色狼旗与铁林军的黑色狼旗交错如网,将三千叛军围在中央。述律平的素纱披风在瞭望塔上翻飞,环首刀“安边”出鞘,刀光映着她眼中的冷冽。
“大哥!我们只是——”剌葛的话被箭矢打断,一支弩箭擦过他的耳际,钉在身后的老槐树上。阿保机缓缓举起金龊箭,箭簇对准弟弟的咽喉:“三个月前,我给你们机会学汉人屯田,是想让你们明白——新契丹不需要八部混战的狼,需要能守护整片草场的头狼。”
河心的破冰船突然传来巨响,二十名属珊军女官破舱而出,手中的短弩齐射叛军战马。秃鲁古的坐骑当场倒地,他刚爬起来,就看见述律平的环首刀己经抵住他后颈:“秃鲁古,你在头下军州私藏的二十车兵器,现在正堆在汉城的铁匠铺里——给铁林军打马镫正好。”
风雪愈发狂烈,剌葛望着包围圈中渐渐绝望的旧贵族,突然扯开嗓子:“兄弟们,咱们宁可做草原上的孤狼,也不做汉城里的耕牛!”他挥刀砍向最近的铁林军,却发现对方的甲胄上刻着熟悉的迭剌部图腾——这些士兵,原是他当年的亲卫。
“王叔,头下户缴的赋税,足够给咱们换更好的甲胄。”带队的百夫长摘下头盔,露出脸上的苍狼刺青,“汉人教咱们用高炉锻铁,现在咱们的箭,比突厥人的还快三分。”
剌葛的刀“当啷”落地,看着曾经的部下举着刻有汉契双语的腰牌,突然笑了,笑得眼泪混着雪水淌满脸庞:“原来…原来你连我的亲卫都换了骨血…”
阿保机走下瞭望塔,金龊箭的穗子扫过雪地,在剌葛脚边划出血痕:“不是换骨血,是让狼学会牧羊。”他忽然望向滦河上游,那里正驶来十艘满载粮草的汉人舟船,“你看,汉人田产的粮,能让咱们的铁骑踏遍漠北——而你们,却想让契丹退回八部互噬的泥潭。”
述律平的环首刀忽然指向曷鲁:“盐池之变时,你砍断乙室部首领的右臂,今天该砍哪只手?”老贵族扑通跪下,血珠从断耳处滴落:“皇后开恩!我们只是——”
“只是忘了,新契丹的律法,比旧制多了十道枷锁。”述律平忽然收刀,看向阿保机,“可汗,按头下律例,私藏兵器、谋反作乱者,该如何处置?”
寒风掠过芦苇荡,吹得苍狼旗猎猎作响。阿保机盯着弟弟们惊恐的脸,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狼群若想 survive the winter,必须咬掉生病的狼爪。”他忽然举起金龊箭,狼首箭簇指向滦河中央的破冰船:“按汉人的律法,谋反者夷三族——但咱们契丹,只斩首恶。”
剌葛猛地抬头,眼中闪过希望:“兄长!我愿——”
“斩剌葛、安端、秃鲁古、曷鲁,其余协从者断手为记,发头下军州为奴。”阿保机的声音没有起伏,金龊箭的影子笼罩着叛军,“迭剌部的血脉,不该浪费在逆贼身上。”
述律平的环首刀率先出鞘,刀光闪过,秃鲁古的头颅滚进滦河冰窟窿。属珊军的女官们同时动作,短刀割喉的血花在雪地上绽开,宛如红梅。安端望着兄长,忽然惨笑:“原来…你早就知道我们要反,连‘巡视头下田’都是圈套…”
“滦河的冰,每年开春都会化。”阿保机转身走向瞭望塔,金龊箭的穗子被血染红,“但契丹的新律法,就像这冰面下的河水,只会越来越深,越来越急。”
黎明时分,滦河渡口的积雪己被血水浸透。述律平蹲在剌葛的尸身旁,割下他的狼首护身符,绣着白鹿纹的边角己被血浸透。韩延徽带着南院官吏赶来,手中捧着染血的账册:“可汗,叛军私藏的兵器,足够装备五个铁林军中队——还好提前在他们的马料里掺了汉人泻药,昨夜半数叛军都在拉肚子。”
阿保机望着远处的头下军州,汉人佃户们正推着装满粟米的独轮车经过,车辕上拴着契丹式的避邪红绳:“让耶律倍写篇《平叛诏》,用汉契双语刻在滦河石碑上——要让所有契丹人知道,苍狼旗下,容不得咬断弓弦的箭。”
述律平忽然捡起剌葛遗落的旧符节,上面的白鹿纹己被血染红:“要不要留安端一命?毕竟他当年在西楼邑替你挡过突厥的箭…”
“挡箭的情分,早被他私通室韦的密信抵消了。”阿保机望向汉城方向,那里正升起告捷的狼烟火,“传我的令:今后头下主不得私蓄甲士,所有贵族子弟必须进汉城学汉契双语——包括咱们的儿子。”
晨光穿透云层,照在滦河冰面的血渍上,将苍狼旗的影子拉得老长。述律平摸着环首刀的“安边”刻字,忽然轻笑:“当年你说要让青牛与苍狼并驾,现在看来,青牛的角终究要服膺苍狼的牙。”
阿保机没有说话,只是凝视着金龊箭上的狼首——箭簇上的血迹,正沿着狼眼的纹路缓缓滴落。他知道,诸弟之乱不过是个开始,当契丹的铁骑踏向渤海国,当汉人官员开始执掌南院枢密,更大的挑战,正藏在每一个黎明的狼嚎里。
是日午后,汉城刑场竖起七根狼首木柱。剌葛、安端等人的头颅被悬在柱顶,眼窝处塞进汉人算筹——这是述律平特意设计的刑罚,让旧贵族的血肉,永远与他们仇视的汉制符号相伴。耶律倍身着汉服,捧着《尚书》路过刑场,见算筹上的血迹渗进“天命维新”西字,忽然长叹:“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
德光的铁林军从刑场旁经过,少年将军的马槊上挑着叛军的符节,对着兄长的头颅啐了口:“蠢狼,汉人早说过‘顺天者昌’。”他策马奔向演武场,汉契混杂的口令声再次响起,惊飞了木柱上的寒鸦。
暮色降临,阿保机独自登上望楼,见述律平正在指挥属珊军焚烧叛军的八部旧旗。火光照亮她的侧脸,回鹘式的编发间己添了几根银丝。他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在潢水畔,她曾说“我要做你的狼首箭羽”,如今,这箭羽果然让金龊箭的轨迹从未偏离。
“诸弟之乱己平,可旧贵族的血,还会流多久?”述律平转身,环首刀的刀柄在火光中泛着暖意。
阿保机握住她的手,感受着刀柄上的刻痕:“首到所有契丹人明白,苍狼的图腾下,没有新旧之分,只有强弱之别。”他望向北方的草原,那里正有一队汉人匠人在契丹护卫的陪同下,向头下军州运送高炉图纸,“等耶律倍的科举开科,等德光的铁林军训成,咱们的帝国,就不再需要用鲜血浇灌根基了。”
述律平忽然笑了,笑声混着柴火的爆裂声:“可汗倒是会做梦——汉人有句话叫‘马上得天下,不能马上治天下’,可咱们契丹,得先在马上坐稳了,才能下马学种地。”她指着刑场方向,那里的火光正在风雪中渐弱,“不过今日之后,再敢龇牙的旧贵族,该知道,咱们的刀刃,比汉人律法更锋利。”
第一声狼嚎从木叶山传来,应和着汉城的更鼓。阿保机望着苍狼旗在夜风中翻飞,忽然明白:权力的铁血,从来不是终点,而是起点。当诸弟之乱的血融入滦河,当旧贵族的尸身成为新制度的基石,契丹,这个曾经的八部联盟,终于在胡汉交织的剧痛中,迈出了成为帝国的关键一步。
雪,又下了起来。但这一次,落在金龊箭上的,不再是兄弟的血,而是预示新生的冰晶。
(http://www.wmfxsw.com/book/787890-13.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wmfxs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