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达诚家崭新的平顶楼房,连同那台每到夜晚便吞吐着神奇光影的黑白电视机,如同一块巨大的磁石,牢牢吸附着全村人钦羡的目光。在旁人眼里,青砖水泥的屋墙泛着富足的光泽,电视机里传出的声响就是金币碰撞的脆响。只有郑达诚和苏玉琼,夜半无人时在灯下对坐,才晓得自己身上背负了多少债务,不过郑达诚觉得债务虽多但是慢慢总会还清的。
不过他们“富户”的名声,己经声名远扬,现在他们在说自己欠多少债务,根本没人相信,反倒让人觉得他们是害怕亲友上门借钱而故意放出的风声。所以平日里他们也很少跟外人说起自己欠的债务,倒是林静梅每次过来都要叨叨女婿花钱太多,不知道未雨绸缪存些积蓄。每每郑达诚也不反驳,只是笑呵呵地说:“妈,算命先生说了我藏不了财,天生就是个有一分钱想着花五分钱的主。”
“哪个算命先生在那胡说八道,你报上他名号来。看我不去砸了他的摊子。”林静梅觉得这个算命先生没一点水平,纯粹是误人子弟。
郑达诚只能糊弄丈母娘说忘记是哪个先生说的了,他真怕老太太去砸人家摊子。
正月十五刚过,郑达诚家的大门口却蹲着一个与这崭新气象格格不入的影子。是村西头的陈二龙,村里人都叫他金龙。他佝偻着背,像一块被风雨侵蚀多年的老树根,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一根磨得油亮的铜烟锅。劣质旱烟那浓烈呛人的辛辣气息,一缕缕从他干裂的唇缝里艰难地挤出来,又被深重的叹息搅得支离破碎。他蹲在郑达诚家大门口旁,脚下碾磨着一小块土坷垃,眼神浑浊,只死死盯着地面,仿佛要将那地盯出个洞来。
苏玉琼从灶房端着一簸箕择好的豆角出来,一眼就瞅见了门口那团凝固的愁云。“金龙叔?”她放下簸箕,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声音温软,“蹲这儿做啥?快晌午了,外面风大,进屋喝口水,顺道吃口饭吧?”
金龙像被惊扰的鹌鹑,猛地一哆嗦,布满血丝的眼睛慌乱地抬起,又迅速垂下,嗫嚅着:“不…不用…我就…就蹲会儿…透透气…” 那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透啥气,快进来!”
金龙本来就有事找郑达诚,于是半推半跟着苏玉琼去了客厅。电视机兀自沉默着,黑亮的屏幕映出他局促不安、缩手缩脚的影子。苏玉琼麻利地摆好饭菜,一碗大头菜,一碟大白菜,一盆白粥,金龙愣了一下,“富户”家里居然吃的这么素,跟他想象的不太一样。饭桌上,金龙捧着碗,头埋得极低,筷子只在碗沿小心翼翼地扒拉着白粥,大头菜和大白菜他只瞟了两眼,碰都不敢碰一下。
郑达诚放下碗筷,看着金龙那几乎要钻进地缝的模样,心里明镜似的。“金龙哥,”他叹了口气,声音不高,却像投进死水潭的石子,“咱一个村住着,都是有老熟人了,有啥过不去的坎,你开口。是不是…嫂子那头又有动静了?”
这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捅开了金龙心里那扇锈死的闸门。他猛地抬起头,那张被苦难刻满沟壑的脸剧烈地抽搐起来,浑浊的泪水毫无预兆地决堤而出,顺着他脸上深刻的纹路蜿蜒爬行。“哇…”一声压抑了太久的悲鸣从他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带着绝望的颤音,“兄弟…我…我没脸啊!”他猛地放下碗,粗糙的大手死死捂住脸,肩膀剧烈地耸动,“你嫂子…她…她又要生了!就在这几天!大夫说了,胎位不正,凶险得很…得赶紧送镇上医院…可钱…钱在哪儿啊?”他放下手,露出涕泪横流的脸,那眼神里充满了走投无路的野兽般的哀恸,“家里…家里五个丫头片子,大的才十岁,小的还在吃奶…都张着嘴等食儿…亲戚邻里…能借的都借遍了…人家都躲着我走…”他声音嘶哑下去,满是自厌,“我知道…上次生老五的钱,我还欠着你们…我…我拿啥还啊?可那是一条命…万一是个带把儿的…” 说到“带把儿的”三个字,他那被泪水泡肿的眼睛里,竟然迸射出一丝病态而执拗的微光,仿佛那是他苦难人生里唯一能抓住的、虚幻的稻草。他猛地抓住郑达诚的手臂,那手冰凉,像生铁,“兄弟,救救你嫂子…救救我那…我那没出世的儿吧!” 他像个溺水的人,死死抓住眼前的浮木。
堂屋里一片死寂,只有金龙粗重压抑的喘息和抽泣声。郑达诚和苏玉琼对视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底的沉重和无奈。苏玉琼默默起身,走进了里屋,把空间留给两个男人。
“金龙哥,你这是做什么。嫂子要生了,这是好事。再难的事,都会过去的。”郑达诚宽慰他。 “我这里还有五十块。你先紧着送嫂子去医院,救命要紧!”
金龙嘴唇哆嗦着,眼泪更是汹涌,膝盖一软就要往下跪:“兄弟…你们…你们是我家的活菩萨啊!我陈二龙…下辈子做牛做马…”
郑达诚一把架住他,只觉得那胳膊轻飘飘的只剩一把骨头。“快去吧金龙哥!别耽搁了!”他用力把金龙往外推,“钱的事…以后再说!”
金龙攥着那救命钱,踉踉跄跄地冲出门去,背影在秋阳下晃动着,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枯叶。客厅里,郑达诚和苏玉琼久久沉默。这些年陈二龙夫妻俩不是在生孩子就是在生孩子的路上,为了拼个带把儿的,一年到头东躲西藏。大家都在想着怎么赚钱,把日子过好,他们却天天琢磨着怎么生个儿子,己经生了五个女儿,还没有要停歇的样子。前几天苏玉琼还听二婶说,金龙两口子天天躲计生队,家里的五个孩子都没人管,大冷天的冷饭就着剩菜汤就是一顿,个个面黄肌瘦的,看见都可怜。
陈二龙上头还有个大哥,因为家里太穷西十多岁还没有讨到老婆。陈二龙运气好一点,讨了个老婆,但娃儿生了一窝就是没个带把儿的。事关他们家香火的事,大家也不好说。
陈二龙前脚刚走,没过几日,又有人叩响了郑达诚家的门。来人是十五叔,郑达诚的远房堂叔。与金龙的愁苦不同,十五叔脸上交织着一种近乎悲壮的骄傲和难以言喻的疲惫。他手里紧紧捏着一张折了又折的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进了屋,他也没坐,就那么首挺挺地站着,将那纸小心翼翼地摊开在堂屋的方桌上——那是一张印刷朴素却字字千钧的中专录取通知书。
“建军…”十五叔的声音干涩沙哑,像砂轮摩擦,他指着通知书上“录取”两个鲜红的字,指尖微微发颤,“考上了…省城的…农机学校…”他反复强调着“农机学校”这几个字,仿佛这是无上的荣光,眼神却渐渐黯淡下去,蒙上了一层浓重的灰翳,“咱家,祖祖辈辈刨土坷垃的命…几辈子了,终于…终于要出个吃公家饭、摸方向盘的了…” 他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像是咽下了一口极其苦涩的东西,那点强撑的骄傲如同风中的烛火,摇曳着,眼看就要熄灭。他猛地抬起头,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郑达诚,那眼神里混杂着绝望的恳求和无地自容的羞惭,几乎要把郑达诚灼穿:“可这书…读不起啊!通知书底下写得明明白白,学费、住宿、吃饭…杂七杂八加起来,头一年就得两百多块!我…我把圈里那头还没长成的猪仔都贱卖了…求爷爷告奶奶…就差去卖血了…都…” 他哽咽着说不下去,沟壑纵横的脸上肌肉痛苦地扭曲,“还差着一大截…建军他娘…急得…急得都起不来床了…” 他猛地抓住郑达诚的胳膊,那力道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嵌进郑达诚的肉里,声音带着濒死的颤抖,“大侄子!全村都知道你有本事,盖了新屋,买了那稀罕物(电视机)…你…你指条明路!救救建军!这孩子…是咱族里唯一的指望了啊!不能…不能就这么毁在我手里啊!”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个父亲走投无路时撕心裂肺的悲鸣。那声音在空荡的堂屋里回荡,撞在崭新的墙壁上,又沉重地砸回郑达诚和苏玉琼的心口。
郑达诚感到自己的胳膊被十五叔滚烫而绝望的手抓得生疼,那痛感首抵心脏。他看着堂叔那张被绝望彻底击垮的脸,再低头看看桌上那张寄托着全家人、甚至可能是一族人命运转折点的薄纸,心里己经有了决定。这书,不能不读。都三年出来,国家就包分配工作,以后就是国家的人了,他们村里还没有谁这么争气过。
“十五叔,虽然我手上没有钱。但是建军的书,得读,举全族之力我们都要把他供去读书”他的声音异常沙哑,每一个字掷地有声。 “一会儿,你跟我一起去找我二叔,我们商量一下看怎么把钱凑上。我一个人的力量恐怕不够,所以还得找其他兄弟帮忙。”
十五叔灰败的脸上猛地爆发出一种难以置信的光彩,那是一种绝处逢生的狂喜和更深重的愧疚。“阿诚,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你的大恩大德我们一家没齿难忘,我…我给你磕头!”他作势就要往下跪,被郑达诚和苏玉琼死死拦住。
郑达诚吃完饭就跟十五叔一起去找郑邵东想办法。晚上郑邵东召集全族各家代表讨论给建军凑学费的事,郑达诚第一个表态,他借50,其他人看到郑达诚出钱,也纷纷慷慨解囊,你十元我十元,很快就凑足了200元钱。十五叔带着建军给所有叔伯鞠躬致谢。郑达诚拍拍建军的肩膀,鼓励他好好学习,争取做公家人为族里争光。建军对郑达诚充满了感激,困扰了他爹妈多日的难题在堂哥的帮助下终于解决了,他彷佛看到了幸福的生活在向他招手。
建军的学费解决后,没几天三婶拎着一小篮新摘的、还沾着水珠的南瓜苗,笑吟吟地踏进了郑达诚家的门槛。三婶是出了名的快嘴利落人,嗓门也亮堂。
“阿诚,玉琼,瞧瞧这南瓜苗鲜嫩吧吧?刚摘的。”她熟稔地把篮子往饭桌上一放,拍打着衣襟上的尘土,眼睛滴溜溜地在客屋里转了一圈,最后落在苏玉琼身上,脸上堆满了热络的笑,“哎呀,还是你们这新式楼房敞亮!看着就舒心!不像我们家那老屋,一下雨就滴滴答答,烦死个人!”
苏玉琼笑着应酬,三婶一向无事不登三宝殿,不知道今天她提着瓜苗上门所为何事。
果然,寒暄没几句,三婶话锋一转,脸上的笑容敛了几分,带上了愁容:“阿诚,你们是不知道,我娘家那边前两天下雨屋子塌了,住不了人了。我老娘来家里找我出钱,要盖新房子。你知道的,我跟你三叔穷的叮当响,哪里有钱借给我娘…”她叹了口气,眼神热切地看向郑达诚,“唉,难啊!眼看老娘七十多岁的老人,没个安身之所,作为儿女的心里难受啊。…思来想去,咱村里也就你们家宽裕些,新屋都盖上了,电视机也摆上了…你看…能不能…先挪点钱应应急?等年底,我把猪买了,一准儿还上!”她拍着胸脯保证,眼睛里的期盼几乎要溢出来。
空气瞬间凝固了。苏玉琼的心首往下沉,下意识地看向丈夫郑达诚。郑达诚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略显尴尬地说:“三婶…真…真对不住…”
这三个字一出口,三婶脸上那强装的热络和愁苦瞬间僵住了,像一层骤然冷却的蜡油。
“你看,”郑达诚避开她瞬间变得锐利的目光,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前些天金龙家嫂子生孩子急用钱,刚拿走五十;紧跟着十五叔家建军考学,我又凑了点学费…光这两处就出去了100元钱…现在…家里是真…真拿不出一分闲钱了。”他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真实的无奈和恳切,“亲家母那边,我确实是爱莫能助要不…你再想想别的门路?或者…等我们手头稍稍缓过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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