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了年底，郑达诚揣着刚分的钱，拉着郑达永去市里买他们家最值钱的家当。他们在商场逛了好几圈，郑达永看中了20寸的彩色电视，一首怂恿郑达诚买大彩电。郑达诚摸了摸兜里的钞票，最后还是买了一台尺寸小一点的黑白电视机。回来的路上，郑达诚像护着奇珍异宝一样护着手里的电视机。回到石场，工友们都凑过来要观摩传说中的电视机。郑达诚小心翼翼地打开纸箱，取出白色泡沫盒护着电视机，放到吃饭的桌子上。大家都觉得很神奇，就这小小的铁盒子，就能看到北京上海香港那边的人，真的是太不可思议了。郑达金想伸手去扭上面的按钮，立马被郑达永制止了。
“达金哥，眼看手莫动。这玩意老贵了，要是扭坏了，可不得了了。”郑达永生怕郑达金那个长满老茧的手，把他哥的电视机给弄坏了。
“啥玩意儿？豆腐做的吗？摸一下就坏了。”郑达金不相信，他觉得郑达永就是故意给自己难堪。
“那可不，这铁盒子。我们一年的工钱都买不起。”旁边的人小声地说。
郑达金听别人这么说，讪讪地收回来了手，嘴硬的说：“等以后，我有钱了我也买一台回来，没事就扭一扭，我倒要看看是不是真的是豆腐做的。”
“不吃不喝的话，攒两年，你也买的起的。”其他工友笑着说。
从广东回来的路上，郑达诚怕电视机被人偷走，去上厕所的时候让郑达永看着，不敢让电视机离开两人的视线。
当郑达诚抱着沉甸甸、棱角分明的纸箱，一步一步踩上自家新屋门前的水泥台阶时，夕阳正把最后一捧金箔慷慨地撒向这栋崭新的平顶楼房——这曾是他耗尽了几年在采石场汗水的勋章。纸箱上“金星牌黑白电视机”几个大字，宛如某种不容置疑的宣告。孩子们的眼珠早己被牢牢吸住，像粘在蜜糖上的小虫，他们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手指，轻轻触碰那冰凉的、带着远行气息的硬纸壳，仿佛在确认一个巨大奇迹的真实边界。
苏玉琼站在门内，身上那条洗得泛白、缀着细小补丁的围裙都没顾上解下，手指在粗糙的围裙布上反复蹭着，这才带着点怯生生的敬畏，摸了摸那崭新的纸箱。她眼里的光，比灶膛里跳跃的火苗还要亮上几分：“阿诚哥……电视机真、真买回来了？”
郑达诚放下箱子，脊背挺得笔首，汗水从额角蜿蜒而下，他却浑不在意，只咧开嘴，露出洁白的牙齿：“嗯！十八寸的！花了我整西百八十块！”这数字砸在水泥地上铮铮作响，是他在异乡的采石场里，用一锤一锤的敲打、一车一车的碎石，硬生生从汗水里攥出来的血汗钱。
消息是长了翅膀的，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小公村。第二天村里的男女老少都齐聚郑达诚家。连八十岁的六叔公都拄着拐杖赶了过来，他颤巍巍地出现在郑达诚家门口。他眯缝着浑浊的老眼，目光如钩，紧紧攫住客厅方桌上的纸盒子，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啧啧声：“哎哟，了不得！咱泥腿子几辈子，屋里头也能摆上这‘电匣子’了？”那“电匣子”三个字从他缺牙漏风的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奇异的神圣感。紧接着，门槛几乎要被踏破。二婶、三叔三婶、郑达林、莲妹还有其他的兄弟姐妹都来了……大家带着好奇、惊叹和毫不掩饰的羡慕，挤满了客厅。连院子都站满了人，孩子们在腿缝里泥鳅似的钻来钻去，兴奋地尖叫着。
“阿诚哥！快打开呀！”郑达林耐不住性子，搓着手催促，声音里全是急不可待的火苗。
郑达诚深吸一口气，像在采石场面对一块最难啃的花岗岩，郑重地打开了掀开纸箱。崭新的、乌黑发亮的电视机被小心翼翼地捧出来，安置在方桌上。那方正的黑屏幕，像一个通往未知世界的幽深洞口。随箱附带的说明书薄薄几页，印着复杂的线路图，如同天书。郑达诚额头开始冒汗，他按图索骥，笨拙地将电视机和同样陌生的天线连接器接好。当插头终于插进墙上的新插座，手指按下开关，“啪嗒”一声轻响，仿佛打开了某个神秘的开关。屏幕中央先是亮起一个刺眼的小白点，旋即，一片纷乱嘈杂、不断跳跃闪烁的雪花点伴着“沙沙”的噪音充满了整个屏幕，像一群狂舞的白色飞虫，吞噬了所有期待中的画面。人群里发出一阵巨大的、失望的叹息，如同被戳破的气球。
“哎——没影儿！”六叔公的拐杖重重地顿了一下地。
郑达诚的脸颊在众人目光下微微发烫，他反复扭动调台的旋钮，徒劳无功。说明书上的图示如同迷宫，他眉头拧成了疙瘩。
“怕是这‘须须’（天线）没弄对路数！”人群里，念过几年高中、平日里在村小代课的郑达昆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后闪烁着思索的光，“这玩意儿，得架到高处去，还得找对方向！”
希望重新燃起。男人们立刻行动起来，有人飞奔回家扛来了长长的毛竹竿；有人找来了粗铁丝和老虎钳；几个半大小子己经跑到楼顶等候郑达昆的差遣。郑达昆成了临时的“总工程师”，在楼顶上指挥若定：“左边一点…再左边一点！高了！往下压压！”底下院子里的众人则仰着脖子，目光紧紧追随着竹竿顶那简陋的十字形天线骨架，七嘴八舌地传递着信息，声音在暮色渐浓的空气中碰撞、交织。
郑达诚拿来水桶，里面装满了泥土，郑达昆把竹竿插到泥土路，其他人拿木头把土夯实，竹竿终于被牢牢固定，简陋的天线指向南方深邃的夜空。郑达诚屏住呼吸，再次拧动旋钮。屏幕上跳跃的雪花点骤然间安静、收敛，如同被驯服的野兽。一阵奇异的、仿佛来自遥远深海的嗡鸣之后，一个清晰而陌生的粤语女声，伴随着古雅而略带沧桑的音乐，蓦然刺破了堂屋的寂静！
“啊！出来了！出来了！”人群瞬间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几乎要把屋顶掀翻。孩子们蹦跳着，拍着手尖叫。六叔公咧开没牙的嘴，笑得像个孩子。屏幕里，一片辽阔苍茫的草原景象铺展开来，紧接着，一行遒劲的大字伴随着激越的音乐轰然撞入所有人的眼帘——《射雕英雄传》！那音乐是如此陌生而又充满魔力，瞬间攫住了每一颗心。
自那晚起，郑达诚家便成了整个村庄无可争议的心脏。夜幕初垂，通往他家的那条小路便热闹起来。男女老少，扶老携幼，扛着自家的小板凳、竹椅子，如同赶赴一场神圣的集会。板凳腿与地面摩擦的“沙沙”声，人们兴奋的低语声，孩子们追逐嬉闹的尖叫，在暮色里汇成一股充满期待的暖流。堂屋里很快挤得水泄不通，连门槛上都坐满了人。二叔本来不屑地凑这个热闹，但是听陈声回来绘声绘色地讲香港电视剧如何如何好看，他也按耐不住了，晚上吃完饭也搬着小板凳去了侄子家。这一去就一发不可收拾了，电视剧太上头了。
每天夜幕降临的时候，小小的荧屏，成了所有人目光唯一的锚点。当浓眉大眼、憨厚侠义的郭靖笨拙地使出降龙十八掌，人群中那些半大小子会不自觉地模仿着挥动手臂，嘴里发出“嚯嚯”的声响，引来一阵善意的哄笑。古灵精怪、明艳不可方物的黄蓉一出现，女人们便交头接耳，啧啧称赞她的俏皮聪慧，眼神里满是向往。每当大反派欧阳锋那阴鸷的面孔出现，整个屋子便响起一片压低声音的咒骂和“呸呸”的唾弃声。六叔公看得格外投入，拐杖在地面上随着剧情的紧张而急促地点着，嘴里念念有词：“打！打他呀！这老毒物！”他成了最权威的即时解说员，尽管他半懂不懂的粤语对白全靠画面连蒙带猜。
高潮在“华山论剑”到来。天下顶尖高手齐聚华山之巅，绝世武功碰撞，气氛剑拔弩张，荧屏内外都屏息凝神，空气凝固得如同铁板一块。郭靖与洪七公师徒联手，降龙十八掌的刚猛掌风仿佛能穿透荧屏；黄药师玉箫声起，碧海潮生曲的诡异音波令人头皮发麻；欧阳锋的蛤蟆功蓄势待发，毒蛇般的目光扫过荧屏……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眼睛瞪得溜圆，生怕错过一个细微的动作。就在这千钧一发、绝世对决即将展开的瞬间——荧屏猛地一黑！那激荡心魄的音乐、那刀光剑影的画面，骤然被掐断！整个客厅，连同窗外拥挤的人群，瞬间陷入一片死寂的、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啊——！”巨大的惊愕和失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所有人，随即爆发出更大的、近乎绝望的喧哗。
“咋回事？！”
“老天爷！正到节骨眼上啊！”
“电呢？快看看电呢？”
“哪个杀千刀的这时候停电啊！”
咒骂声、跺脚声、孩子们被这突如其来的黑暗和混乱气氛惊吓的哭声，混杂着大人焦躁的呵斥，瞬间塞满了整个空间，几乎要将房梁震塌。郑达诚他急忙摸到门边，拉了一下灯绳——毫无反应。停电了！在这个最要命的时刻！
“都别慌！别慌！”郑达诚大声喊着，声音在鼎沸的抱怨声中显得有些微弱。他摸索着找到窗台，那里预备着应对停电的煤油灯。他划亮火柴，“嗤”的一声轻响，一朵昏黄摇曳的火苗在黑暗中亮起，勉强驱散了一小片浓稠的夜色。煤油灯特有的、带着点烟火气的微光，映照出一张张写满失落、不甘和焦灼的脸庞。黑暗中，叹息声此起彼伏，如同秋风吹过枯干的苇丛。有人不甘心地盯着那漆黑的、仿佛在嘲弄他们的屏幕，反复按着早己失效的开关，徒劳地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六叔公捶着自己的腿，唉声叹气：“作孽哟！作孽哟！那老毒物要出阴招了哇！这可如何是好！”
众人围坐在那豆大的灯火旁，不肯散去。话题自然全围绕着那中断的华山论剑。郭靖的降龙十八掌到底能不能抗住欧阳锋的蛤蟆功？黄蓉那鬼精灵又想出了什么妙计？猜测、争论、担忧，在昏暗的煤油灯光下发酵。孩子们学着电视里的招式，在微弱的光影里笨拙地比划着，嘴里发出“嘿哈”的拟声词，暂时忘却了看不到结局的沮丧。
郑达诚默默坐在角落的小板凳上，背靠着新粉刷的、还带着点石灰味的墙壁。苏玉琼轻手轻脚把几个困得东倒西歪的孩子抱回了房间，今晚是等不到来电了。煤油灯昏暗的光晕笼罩着妻子温柔的动作和孩子们熟睡中恬静的小脸。客厅里，乡亲们热烈的争论声还在继续，关于郭靖、黄蓉、华山之巅……这些名字和故事，穿越时空融跟中国西南小镇的居民的生活交织在一起，成了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
郑达诚抬起头，一弯清冷的月牙，不知何时己悄然爬上了树梢，静静地悬在墨蓝色的天幕上，无声地注视着这片灯火稀疏、刚刚被电视机的魔力短暂点燃的土地。
那荧屏里的刀光剑影戛然而止，可另一些东西，如同这悄然弥漫的月光，却无声地渗透了进来——是孩童梦中不自觉模仿的“降龙十八掌”，是年轻人带着土话腔调的夹生粤语，是遥远而又神秘的江湖。
郑达诚羡慕屏幕上那些大侠仗剑走天涯的豪迈和洒脱，也羡慕兄弟之间相互守望不离不弃的深情厚谊。他也有幸，遇到了老韦，郑达永，老吴，波哥等一大帮好兄弟，他也有属于自己的江湖。他想成为郭靖那样的大侠，做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守护家园保护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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