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撩起衣袍在石凳上坐下，指尖无意识地着桌面上冰凉的纹 路。 永璂与和珅分立两侧， 目光皆落在我掌心两簇金光之上 —— 一堆是从西洋商船带回的真金，另一堆则是工坊新铸的仿品。两 堆金币在斑驳的日光下交错闪烁，连边缘浮雕的鸢尾花纹都如出 一辙。
永璂的指节在袖口下微微绷紧，他躬身接过一枚金币，凑到眼前 细细端详。晨风掠过他鬓角的碎发，将一缕檀香卷入鼻尖。他拧 着眉， 拇指反复刮过金币表面， 半晌才迟疑道： “ 十五弟， 这纹 路 …… 连磨损的痕迹都仿得分毫不差？ ” 话音未落， 一枚金币己滑 入和珅掌心。
这位户部尚书将它轻轻一抛，金属撞击声清脆如铃。 他忽地收拢五指， 闭目感受片刻， 再睁眼时眸中己泛起涟漪： “ 殿 下， 此物莫不是掺了南洋的赤铜？可这分量 ……”
我轻笑一声，指尖叩了叩石桌。远处廊下候着的侍从立即捧来一 只檀木匣， 内里躺着几枚暗红金属片。 “ 这是北欧金的配方。 ” 我 拈起一片合金， 任其折射出与黄金无异的辉光， “ 八十九分铜， 五分铝， 五分锌， 一分锡 —— 拉瓦锡的新熔炼法能让它们与黄金 硬度相同。 ”
永璂猛地抬头， 耳垂上的翡翠坠子晃出一道碧痕： “ 西洋人岂会 察觉不出？ ”
“ 十二哥不妨再掂掂。 ” 我将真金与仿品同时推到他面前。
他左右 手各执一枚，腕骨因用力而凸起，忽地瞳孔一缩 —— 两枚金币竟 在他掌心同时压出相同的红痕。
和珅的麂皮靴底碾过一片落花， 嗓音压得低而稳： “ 市井小民辨 银钱靠牙咬， 商贾老吏鉴真伪凭火炼。可若连淬火烧灼后的成色 都 ……”
“ 这正是精妙之处。 ” 我起身拂去肩头的海棠瓣，袖中暗袋滑出一 枚烧得焦黑的仿币， “ 三日前让造办处试过了， 便是丢进炼炉， 表层铜锈褪尽后， 芯子仍泛金光。 ”
话音未落， 永璂己夺过残币， 指甲狠狠刮过焦痕， 果然露出内里灿色。 他喉结滚动， 指尖微微发颤： “ 十五弟， 你莫非要 ……”
“ 十二哥可还记得去岁暹罗米价案？ ” 我踱至一株老槐旁， 树影将 嗓音割得忽明忽暗， “ 户部拨去的赈灾银， 三成被熔了重铸。 那 些掺了铅的官银， 最后连钱庄老朝奉都打了眼。 ” 槐叶沙沙作响。
永璂攥紧仿币， 指节泛白： “ 你是想用这些 …… 取 代真金？ ”
“ 不是取代，是淹没。 ” 我转身首视他骤然收缩的瞳孔， “ 让欧罗巴 诸国的金库里塞满赝品， 市井街巷流通伪币。 待百姓见金生疑、 商贾收银如履薄冰 ——”
袖中真金 “ 叮 ” 地坠入石桌上的铜盆，溅起一簇水花， “ 届时我们带去的茶叶丝绸， 换回的便是更多的金 银。 ”
和珅忽然轻笑， 玉扳指在盆沿敲出清越声响： “ 法兰西人正愁美 洲银矿枯竭， 若此时 ‘ 天降横财 ’ ……” 他蘸着茶水在石桌勾勒出蜿 蜒海岸线， “ 马赛、 阿姆斯特丹、 里斯本 —— 十二爷只需在这些 港口分批抛售， 三年之内， 欧罗巴的金币信用必将崩裂如沙 塔。 ”
永璂的蟒纹袖口扫过茶渍绘制的海图， 嗓音发紧： “ 但各国铸币 局岂会坐视？ ”
“ 十二哥可知威尼斯商人最怕什么？ ” 我拈起一枚仿币弹向半空， 金光划出弧线， “ 不是海盗， 不是风暴， 而是某天清晨醒来， 发 现满城金币忽然轻了三钱。 ”
金属落地声惊飞了槐梢的麻雀， “ 等 他们察觉时，我们的船早己载着真金白银返航。至于那些熔不化、 烧不穿的 ‘ 黄金 ’ …… 就让教皇和国王们对着炼金术士的坩埚发愁 吧。 ”
风卷着残花扑上永璂的衣摆。他忽然闭目深吸一口气，再睁眼时， 眸中犹豫己淬成寒铁： “ 何时启程？ ”
“ 下月初三， 和大人会安排你随粤海关的船队出发。 ” 我示意侍从 呈上鎏金木匣， 内里整齐码着商会印鉴与密函， “ 马六甲的郑七、波尔多的路易爵士 —— 这些名字对应的暗桩，和大人稍后会与你 细说。 ”
和珅从怀中取出一卷羊皮，徐徐展开的舆图上密布朱砂标记： “ 法 兰西银行新任监理是杜尔哥的门生，此人嗜雪茄如命。十二爷不 妨从哈瓦那带几箱上等烟叶 ……” 他指尖划过勃艮第产区的葡萄 园， “ 至于英格兰东印度公司， 他们的会计总监上月刚纳了第五 房情妇。 ”
永璂的指甲在 “ 伦敦 ” 二字上掐出月牙痕： “ 十五弟就不怕我卷了金 子逃去南洋？ ”
“要跑今何须来找我。 ” 我笑着盯着他的双眼。
他猛地攥紧舆图， 锦缎撕裂声惊得池鱼摆尾： “ 何时开始铸币？ ”
“ 西山铁厂的熔炉日夜未熄。 ” 我抬手示意侍从端来漆盘，上百枚 仿币如金鲤般在墨绿绸缎上粼粼生光， “ 但十二哥需谨记 —— 头 三个月只散小钱， 市井酒肆、妓馆赌坊才是沃土。待金匠们习惯 这些 ‘ 新币 ’ ， 再让它们涌进教堂的奉献箱、 贵族的首饰匣 ……”
暮色渐浓，侍从无声点亮檐下的琉璃灯。永璂将残币收入贴身荷 包， 忽然抬眸： “ 十五弟为何选我？ ”
灯影在他眉骨投下深痕。我伸手拂去他肩头落花，触到锦缎下未 愈的箭疤： “ 因为十二哥比谁都清楚 —— 金子能买通活人， 也能 逼死忠良。 ”
他瞳孔猛地收缩。 “ 殿下，潮汐不等人。 ” 和珅轻咳一声，银鼠裘在晚风中簌簌作响， “ 最迟戌时， 臣需将出关文牒送至理藩院。 ”
永璂霍然起身， 蟒袍下摆扫过满地海棠： “ 明日卯时， 我会去户 部调阅近十年欧陆金价簿。 ” 他迈出两步又顿住， 眼底燃 着幽火： “ 十五弟， 若此事败露 ……”
“ 那史书上只会写： 和珅勾结洋商， 私铸伪金。 ” 我端起早己凉透 的茶盏， 任由阴影爬上唇角， “ 十二哥永远是追查赃银时， ‘ 不慎 ’ 被灭口的清廉钦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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