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庆十二年 冬
冬雪来得格外早, 养心殿后殿的蟠龙柱上凝着寸许厚的冰霜, 地龙烧得再旺也驱不散渗骨的寒意。我望着御案上那盏鎏金鹤 形灯, 跃动的火苗将朱批未干的奏折映得忽明忽暗, 恍惚间竟 瞧见朱珪枯瘦的手指正捏着狼毫, 在折子上勾画 " 准 " 字的最后 一横。
" 皇阿玛 . . . . . . "
旻宁的声音裹着殿外的风雪扑进来。 他蟒袍下摆的 江崖海水纹冻得发硬, 肩头积雪簌簌而落, 在青砖上洇出深色 水痕。 德楞泰跟在后头, 锁子甲结满冰碴, 黧黑面庞被印度洋 的烈日灼得脱了皮, 右颊刀疤像条僵死的蜈蚣。
我攥紧袖中的翡翠貔貅 —— 那是朱珪去年寿辰赠的, 貔貅口中 衔着的玉珠早被得发亮。 喉头滚了滚, 终是问出那句明知 答案的话:
" 朱师傅 . . . . . . 走时可受苦? "
旻宁突然跪地, 太子冠的东珠垂帘撞出碎玉般的响:
" 回程遇上 孟加拉湾的飓风, 朱师傅高烧三日, 舱里存的云南白药全被浪 卷走了 . . . . . . "
少年喉结颤动, 袖口滑出半截泛黄的《宪章》草 稿, 边角还粘着干涸的药渍, " 弥留那夜, 他攥着儿臣的手改完 最后一条税则, 说 . . . . . . 说莫卧儿的茶税要抽三成补水利 . . . . . . "
德楞泰的锁子甲哗啦震响, 老将军单膝砸地的闷响惊飞了梁间 寒鸦:
" 是奴才无能! 那夜浪头拍碎药柜, 朱大人咳出的血沫子 溅在《禁烟令》上, 还笑着劝奴才省些绷带给伤兵 . . . . . . "
他黧黑 的指节抠进砖缝, 辽东口音混着哽咽, " 咽气前非要人扶到甲 板, 指着紫微星说 . . . . . . 说北边有颗将星该亮了 . . . . . . "
殿外的北风突然尖啸着扑灭半室烛火。我望着案头那摞浸着泪 渍的奏章 —— 最上头是朱珪离京前呈的《印度善后十策》, 朱 砂批注旁还留着半块西瓜籽的印子。 指尖抚过 " 茶税补水利 " 五 个字, 恍惚触到他临终前滚烫的呼吸。
" 传旨。 "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结了冰的潭水, " 朱珪追封文忠 公, 灵柩归乡途经之地, 知府以下官员素服迎送。其子荫补户 部郎中, 赐海淀园子一座 . . . . . . "
喉头忽地哽住, 那老狐狸最厌奢 靡, 去年还上书求裁撤自己的冰敬炭敬。
旻宁忽然膝行两步, 捧上个乌木匣子。 匣盖弹开的刹那, 半块 啃剩的西瓜皮赫然在目 —— 瓜瓤早风干了, 朱红的脉络却仍清 晰如血。
" 朱师傅临终前让儿臣捎给皇阿玛的 . . . . . . "
少年眼眶通 红, " 他说盛夏在孟加拉尝的瓜不甜, 等来世再陪您吃沙瓤 的 . . . . . . "
地龙的暖烟忽地扭曲成老狐狸佝偻的背影。我仿佛看见他立在 黄埔港的毒烟里, 枯指捻着烧焦的账册冷笑; 又或是蜷在印度洋颠簸的舱室, 就着油灯修订《宪章》。三十载君臣, 他替我 挡过多少明枪暗箭, 如今连块瓜皮都成了绝笔。
" 都退下吧。 "
我挥袖扫落案头的翡翠镇纸, 玉石碎裂声惊醒了 自鸣钟, " 德楞泰明日早朝听封, 太子 . . . . . . "
目光掠过旻宁晒脱皮 的下颌, " 去给你额娘磕个头, 她夜夜对着药师佛诵经, 鬓角又 添白发了。 "
殿门开阖间卷进细雪, 暮色染紫了窗棂。 我独对满室孤寂, 朱 珪常坐的紫檀圈椅空荡荡的, 扶手处还留着被他烟杆烫焦的痕 迹。 中情局的密报在案头堆成小山, 最上头是法兰西与普鲁士 的密约抄本 —— 若那老狐狸在, 定能一眼看穿拿破仑在但泽港 的算计。
" 李玉。 "
我着貔貅的裂齿, " 军机处可有老成持重的人员名 单? "
掌事太监捧着鎏金托盘趋近, 盘中奏折泛着陈年墨香:
" 富察 · 明 亮将军上月递了请安折子, 在盛京练新兵时摔马伤了腿, 如今 在府中将养 . . . . . . "
" 摔马? "
我冷笑一声, 抓起明亮去年密奏的《关外布防图》。 羊皮纸边缘的狼毛边早被得发亮, 墨迹勾勒的山川要冲 间, 还粘着几粒辽东的砂砾。 这老东西五年前还能在暴雪夜带 五百轻骑横穿科尔沁, 如今倒学会用苦肉计避嫌了。
更漏滴到戌时, 我蘸朱砂在地图划出猩红箭头:
" 传旨, 富察 · 明 亮晋武英殿大学士, 即日入军机处行走。 "
笔尖重重戳向雅克萨 旧城, " 告诉这老狐狸, 他藏在尼布楚地窖的二十门红衣大炮, 该见见光了。 "
夜雪扑打窗纸的簌簌声中, 我望见十二年前明亮生擒准噶尔亲 王的那场恶战。 老将军的锁子甲被血浸透, 却仍单手擎着军旗 插上敌帐, 残破的 " 富察 " 帅旗在朔风中猎猎作响。这样的人, 岂会甘心在盛京养老?
------------------------------------------------------
子时的梆声撞碎寂静, 旻宁悄步进殿时, 肩头还沾着皇后宫中 的檀香。 我望着这个在印度晒黑了的太子, 忽然发觉他的眉眼 愈发像年轻时的朱珪 —— 不是形似, 而是眼底那簇淬过火的锋 芒。
" 可知朕为何选明亮? "
我推开《拿破仑战纪》, 书页间滑落半 片干枯的罂粟花瓣。
旻宁眸光微闪:
" 富察氏三代掌过黑龙旗, 雅克萨的俄国探子听 见姓富察的, 连伏特加都能吓醒成冷汗。 "
他忽然抓起朱砂笔,在欧陆地图上勾出条虚线, " 但儿臣以为, 皇阿玛看中的是他肯 装瘸 ——"
笔尖顿在圣彼得堡的位置, 溅出的红点像滴新鲜的血。
我放声大笑, 震得梁上积灰簌簌而落。 多少年了, 自以永琰回 到了这一世, 我就在等这一刻 —— 等我的太子学会透过忠奸看 人心。 笑声渐歇时, 我摘下贴身佩了二十年的和田玉扳指, 套 上他犹带伤痕的指节:
" 记住, 帝王心术不在识人, 而在用人。 朱师傅教你阳谋, 富察氏教你阴诡, 这扳指 . . . . . . "
话未说完, 旻宁突然伏地叩首。 少年额头触及金砖的闷响里, 夹杂着近乎呜咽的誓言:
" 儿臣定让这扳指, 比传国玉玺还干 净。 "
殿外风雪更急了。 我望向印度洋方向, 恍惚看见朱珪的魂灵正 乘着海风归来, 枯瘦的指尖点着《宪章》末页, 笑骂声混着涛 声入梦:
" 老臣选的储君, 可比云南的普洱茶还经泡 . . . . . . "
(http://www.wmfxsw.com/book/627096-224.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wmfxs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