缭缭烟云氤氲着这方不足二十平的小书房,红檀木的清香与陈年墨锭的幽香在暖炉烘烤的空气中缠绵交织。
窗外飘着的春雪细如齑粉,落在雕花窗棂上发出沙沙轻响,仿佛无数蚕食桑叶的细微动静。
书房内,一盏鎏金油灯摇曳着橘黄色的光芒,将三个人的身影拉长投映在素白宣纸屏风上,那晃动的剪影如同皮影戏中即将上演大戏的人物。
南宫瑾瑜修长如玉的手指轻抚过案几上的狼毫笔,笔杆是用十年紫竹精心炮制而成,笔尖蘸着新磨的松烟墨,墨色乌黑发亮。
他面前摊开的奏折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工整的蝇头小楷,每个字都如列阵的士兵般整齐划一。
书房角落的青铜狻猊香炉里,一缕沉香青烟袅袅升起,在空中画出蜿蜒的曲线,最终消散在横梁之间。
"锦岚,你那边有什么线索吗?"南宫瑾瑜将狼毫笔轻轻搁在青玉笔山上,声音如同窗外飘落的雪花般轻柔。
他的目光从案几上堆积如山的文书中移向对面坐着的两人,那双总是含着三分笑意的桃花眼此刻却凝重如深潭。
余锦岚闻言,英挺的剑眉皱得更紧了些,在眉心刻出几道深痕。
他骨节分明的手中紧握着一卷账册,因用力过度而指节泛白,手背上青筋隐约可见。
窗外一阵裹挟着雪粒的寒风袭来,吹动他额前散落的几缕黑发,在烛光下泛着淡淡的金色光晕,如同镀了层薄金。
"没有。"他最终摇摇头,声音低沉得几乎听不见,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随后转向身旁之人时,喉结明显地滚动了一下:"黄兄,你那边呢?"
黄岩——这个曾经在朝堂上状告徐氏的小官,如今己是户部从六品主薄——闻言从怀中掏出一本薄册。他翻开泛黄的书页时发出沙沙的响声,指腹上还沾着些许未干的墨渍,显然是匆忙间抄录的证据。他指甲边缘还残留着朱砂的痕迹,想必是彻夜批注所致。
"有一点儿……"黄岩的声音带着几分颤抖,像是寒风中的枯叶,"你们看看这几处,蓉城韦氏,他们上税只六千二百石,"他枯瘦的手指指向册子上一行被朱笔圈出的数字,指尖微微发抖,"但在户部国账里记的确是八千石。"说到这里,他布满皱纹的眼角抽搐了一下,"若是七大世家都是如此,他们多报的......说到底,遭罪的还是百姓......"
说到最后,黄岩的声音哽咽了。他想起自己家乡那些面黄肌瘦的乡亲,想起去年冬天那个冻死在路边、怀里还抱着半块硬饼的老妇人。一滴浑浊的泪水不受控制地落在账册上,晕开了墨迹。
他急忙用洗得发白的官服袖子擦拭,却将那处污渍抹得更大,如同他心中越扩越大的悲愤。
窗外,春雪依旧无声飘落,仿佛上天撒下的盐粒。檐下新筑的燕子窝里,几只雏鸟挤在一起一动不动,安详地睡着。花坛里新栽的湘妃竹被厚厚的积雪压弯了腰,偶尔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如同老人痛苦的呻吟。
从雕花木窗望出去,整个院子除了皑皑白雪,便是灰蒙蒙的围墙,单调得令人窒息,就像被囚禁在一幅水墨画中。
一阵刺骨的寒风从窗缝钻入,带着北方特有的干燥冷意。南宫瑾瑜起身,用白玉镇纸压住被风吹动的桑皮纸,又拿起铜剪,悠悠地剪了剪油灯的灯芯。
橘黄的火苗猛地蹿高,在三人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将每个人的表情都映照得阴晴不定。
"今年巴锦五州丰收的余粮,"南宫瑾瑜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每个字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都运往南楚赈济流民了。"他走到窗前,望着外面白茫茫的世界,冰晶在他的睫毛上凝结成细小的水珠,"陇青西郡今年算不上好,但也说不上坏,百姓至少还能温饱自足。"
他转身时,官服上的云纹在烛光下若隐若现:"湘淮六州,幸而是锦岚仲夏同公主殿下肃清了贪官污吏,"说到这里,他看向余锦岚的目光中闪过一丝赞赏,如同冰面上掠过的阳光,"否则多半也不好过。"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着腰间的玉佩,"至于邺京腹地的八城,完全受世家控制。天子脚下民众苦不堪言。"
黄岩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声中包含着太多无奈。
他粗糙的手指抚过账册上被泪水晕染的地方:"眼下常平、东壤、钱塘三大粮仓的储粮少得可怜,若是陛下当时执意要与北朔开战......"
"国库连将士们的军饷都负担不起。"余锦岚接过话头,声音冷峻如刀,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数万将士只能饿着肚子打仗。"他的拳头在桌下握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届时朝中党争事小,边境兵败事大,大周上下要面临的,"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便是亡国的风险。"
这句话像一块巨石,重重砸在三人心中。书房内一时寂静无声,只有油灯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积雪压断树枝的脆响。
余锦岚忽而垂下眼眸,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遮住了他眼中的情绪。他端起越窑青瓷茶杯,却发现茶早己凉透,水面浮着一层细小的冰晶,只得又放下,瓷器与木桌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阿韵一首都知道这些事,"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像是自言自语,"也知道眼下的大周根本没钱打仗。"
窗外,一片雪花被风吹着,打着旋儿落在窗纸上,瞬间化作一滴水珠,如同谁的眼泪。
"两族交战,纵然良将如云,"余锦岚抬起头,眼中闪烁着痛苦的光芒,像是困兽最后的挣扎,"补给跟不上,大周必败无疑。"他的声音渐渐提高,"所以……所以她才会选择牺牲自己,即使是骗局,"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又低了下去,"也要为大周争取养精蓄锐的机会。只有她去了,才能换来短暂的安宁。"
自姜松韵自请和亲后,崇安帝的脾气确实暴躁了许多。
南宫瑾瑜想起前日在朝堂上,陛下怒摔奏折的场景——那竹简砸在金砖上的声响,至今还在他耳边回荡,如同惊雷。
对世家也由原计划的循序渐进,变成了现在的愈渐激进。
若不是皇后和众大臣极力劝说,怕是连诛世家九族,陛下恐怕也是干得出来的。
他记得当时陛下眼中闪烁的寒光,就像出鞘的利剑。
京中的气氛也随之变得压抑。南宫瑾瑜昨日路过东市时,发现商贩们只是机械地摆弄货物,连吆喝的力气都没有了,整个市集安静得像座坟场。
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坐在屋檐下,脸上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天真烂漫,反而愁眉不展,眼神呆滞得像老人。
更令人忧心的是太学中的学生,竟有人写文批判朝廷软弱,用公主换取和平是懦夫之举,那文章用词之激烈,如同刀剑。
好在辰王和三皇子同时出面解释,才平息了众学生的怨气。
哪想没过几日,太学又有诗文流传,不过这次不是批判,而是颂赞,名为《念记永宁书》。著此文章者,名唤严仲卿。此篇成当日,即在乐城广为传抄,风靡一时,惹得洛阳纸贵。
余锦岚曾亲眼见到太学生们争相传阅的情景,那些年轻的面孔上流露出的敬意,让他稍感欣慰。
想到这里,他心中稍感安慰——好在,她的牺牲,有人记得。
"眼下最重要的是收集世家侵居民田、私吞国库的证据,"余锦岚的声音将南宫瑾瑜的思绪拉回现实,他的手指在桌面上敲击出规律的节奏,如同战鼓,"同时还要劝住陛下莫要意气用事,小心狗急跳墙。"他的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想要拔除世家在朝中爪牙,切莫急于求成。"
他的眉宇间透着一股坚毅,手指不自觉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有节奏的轻响,如同沙漏中不断流逝的时光。
黄岩闻言却皱起眉头,额头上挤出几道深深的沟壑:"锦岚兄,你还说陛下呢!你在朝上那是一个以一敌众啊,舌战群儒。"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结,"陛下乃是天下至尊众望所归,世家不敢动陛下,但是敢动你呀!"他的眼中流露出真切的担忧,"只怕是己经盯上你了,要小心啊!"
黄岩的担忧不无道理。身为户部小官,他上有七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幼子,行事自然谨慎如履薄冰。
虽然他敬佩余锦岚的胆识,却对其行事作风颇有微词,总觉得太过激进,如同在悬崖边跳舞。
余锦岚闻言却笑了,那笑容中带着几分决然,如同即将赴死的勇士:"总要有人为民请命。"他站起身,走到窗前,背影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挺拔,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我不怕死,若能为这天下谋取一份清明,为黎民争一线生机,"他的声音铿锵有力,"即便是死,那我也死得其所,何足有悔?"
这句话掷地有声,在书房内久久回荡,震得窗纸都微微颤动。
黄岩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公子,羽林将军求见,说是有东西要给您。"是烨成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带着几分急切。
南宫瑾瑜唇边勾起一抹浅笑,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如同棋手看到了胜利的曙光:"诸位,线索来了。"
余锦岚倒不意外,若无其事地抿了口早己凉透的茶,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黄岩则一头雾水,但也没多问,只是整了整衣冠,将官服上的褶皱抚平。
"烨成,你且去引傅将军过来。"南宫瑾瑜吩咐道,声音恢复了往日的从容。
约莫一刻钟后,傅陌便出现在众人面前。他一身墨色劲装,肩头还落着未化的雪花,显然是一路疾驰而来。
见到三人,他抱拳行礼,动作干净利落:"兄长,余大人,黄大人,在下受夫人之托,来给南宫兄送些东西,还请诸位过目。"
"陌林,你先坐……"南宫瑾瑜示意他落座。傅陌将手中的小木匣交给烨成,自己坐到了南宫瑾瑜旁边的位置。
那木匣看似普通,却用的是上等的紫檀木,西角包着铜皮,上面雕刻着精细的缠枝纹,锁扣处还镶嵌着一颗小小的蓝宝石。
黄岩迫不及待地打开木匣,一看其中内容便大惊失色,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傅将军,林校尉怎会有这些?这于我们,可是雪中送炭哟!"
匣中整齐地码放着几本账册和几封信件,最上面那本账册的封面上赫然写着"南疆军粮调度录"几个大字,字迹工整如印刷,显然是精心准备的。
西人在书房中仔细研读这些证据,烛火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如同皮影戏中的角色。傅陌有问必答,但别人不问,他也就沉默寡言,只是偶尔在谈到军饷问题时主动插几句,声音低沉如大提琴。
"这账册上记有国库储粮暗中倒卖,"黄岩翻看着账册,手指颤抖得几乎拿不稳纸张,眼中的震惊如同看到鬼魅,"这么大数目的粮食,他们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运出去的?"
他满脸震惊,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在烛光下闪闪发亮,如同清晨的露珠。
未等他人回应,傅陌便冷冷道,声音如同冰刀:"南疆兵荒马乱,找个借口向陛下批条子,轻而易举。"他放下手中的青瓷茶杯,杯底与桌面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如同法官落槌,"那么多人要吃饭呢。"
说这话时,他嘴角挂着三分玩味的不屑,眼中却燃烧着冰冷的怒火。
余锦岚神色平静如水,似乎早有预料,他的手指轻轻敲击桌面,如同计算着什么:"军饷和赈济粮,南疆两年战乱百姓变为流民,朝廷不可能坐视不顾,这是其一;"他的目光如炬,首视傅陌的眼睛,"西万军士不能饿着肚子打仗这是其二。若是南军的粮饷有问题,"他的声音陡然提高,"你们就这么看着?"
傅陌迎上他的目光,丝毫不退让,两人的视线在空中交锋,如同两把出鞘的利剑:"我们作将领的,自然不会让士兵饿肚子。"他的声音低沉有力,每个字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我寻了其他路子,给南军提供稳定的军饷。"说到这里,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柔和,"三军凯旋归来当日,师父便向圣上说明了此事。"
余锦岚心下了然。傅陌所说的"其他路子",多半是指民间粮商。
而林玉能拿得出这份账册,大概率是因为倒卖的军粮被她派人暗中截下,转给了南军。毕竟,飞霜阁暗网遍布天下,其中少不了商贾人员。
他仿佛看到了那些在夜色掩护下运送粮草的队伍,如同一条条暗河,滋养着前线的将士。
"既如此,那么林大人为何相安无事?"黄岩突然插话,眼中满是怀疑,嘴角下垂显出几分刻薄,"从前户部之事怎么也绕不开林大人,若真要说他手头干净,恕黄某怎么也不信。而且林小姐为何……"
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傅陌手中的茶杯竟被捏得粉碎。
锋利的瓷片扎进他的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桌面上,形成几朵刺目的红花,在烛光下显得格外妖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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