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9 年正月，苏州码头被一片肃杀的寒意笼罩，凛冽的寒风裹挟着细碎的冰碴子，如针般往人的骨头缝里钻。顾与棠身着补丁摞补丁的灰布棉袄，瑟缩着身子，却仍挺首脊梁，伫立在码头边，目光投向江面上来回穿梭的商船。他冻得发红的手指下意识地着怀中那半块玉佩，思绪也随之飘远。
“少爷，船要开了。”老周迈着步子，将最后一个包袱艰难地搬上船，一阵剧烈的咳嗽让他几乎首不起腰来。他忧心忡忡地看着顾与棠，迟疑地说道，“咱们真要去上海？听说那边……”
“再难也比在这儿强。”顾与棠果断地打断老周的话，眼神中透着决绝。他的目光不经意扫过不远处楚府的方向，那里承载着他太多复杂的情感。“等我在上海站稳脚跟，就回来接您。”
老周无奈地叹了口气，满是沧桑的脸上写满了担忧。他缓缓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递向顾与棠，声音带着几分颤抖：“路上饿了吃，这是我攒的铜板买的桂花糕……”话还没说完，岸边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马蹄声，打破了这略显沉重的氛围。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楚未晞骑着一匹白马如疾风般疾驰而来。她身上绣着并蒂莲的红斗篷在风中肆意翻飞，宛如一团燃烧的火焰。
她翻身下马时，脚步踉跄，险些摔倒，精心梳理的发髻瞬间凌乱。“与棠哥哥！”她带着哭腔的呼喊，在寒风中显得格外突兀。
顾与棠浑身猛地一震，手中的玉佩险些掉落。三个月未见，楚未晞仿佛变了一个人，清瘦了许多，眼底满是青黑，曾经如桃花般红润的脸颊也变得苍白。
“你怎么来了？”顾与棠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声音干涩得如同枯叶摩擦，“新婚燕尔，不该……”
“我没嫁！”楚未晞几步冲上前，紧紧抓住顾与棠的衣袖，像是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吴司令的儿子在成亲前夜暴毙，我爹说这是天意……”说到这儿，她突然哽咽起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与棠哥哥，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江风呼啸着，顾与棠望着她手腕上崭新的翡翠镯子，那碧绿的色泽仿佛在无情地提醒着他们之间己然拉开的差距，那是楚家富贵的象征，也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一道鸿沟。
他嘴角扯出一抹苦涩的笑容，缓缓说道：“未晞，你我早己不是一路人。”
“为什么？”楚未晞眼眶通红，泪水夺眶而出，顺着脸颊滑落。“是因为我爹？我去求他，只要你肯低头……”
“低头？”顾与棠猛地甩开她的手，眼中满是愤怒与不甘。“你爹把我打得半死，让人封了顾家老宅的时候，怎么没想过留一线？现在见我要走，又想施舍怜悯？”
楚未晞被他甩得踉跄着后退，后背撞上身后的白马，白马受惊，发出一声嘶鸣。她死死地攥住斗篷，急切地说道：“我知道错了，我把自己的嫁妆都带来了，足够我们东山再起……”
“收起你的施舍吧！”顾与棠怒目而视，从怀中掏出那个承载着曾经美好回忆的香囊，狠狠摔在地上。“楚未晞，从你爹砸烂玉佩的那天起，我们就两清了！”
香囊落地，里面滚出一封信，是楚未晞之前偷偷写的。顾与棠瞥见上面“死生契阔”的字迹，心中一阵抽痛，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狠狠揪扯着他的心。但他还是咬咬牙，一脚将信踢进江里，任由江水将它无情地吞没。
楚未晞突然笑了，笑声中满是绝望与自嘲，泪水却不受控制地横流。“好，顾与棠，你有种！等你在上海滩混不下去，别后悔！”
她转身，动作有些僵硬地翻身上马，红斗篷在风中猎猎作响，宛如一面残破的战旗，渐渐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老周默默地捡起地上的香囊，轻轻叹了口气，看着顾与棠说道：“少爷，何苦……”
“开船。”顾与棠别过脸，不愿让人看到他此刻复杂的神情。他望着渐渐远去的苏州城，记忆里那个穿着水红襦裙，笑语嫣然的少女，与眼前这个戴着翡翠镯子，满身富贵气的千金，终究是再也重叠不起来了。
三日后，上海十六铺码头。这里人潮涌动，热闹非凡，却又透着一股混乱与嘈杂。顾与棠踩着满地烂菜叶，艰难地下了船，立刻被如潮水般的人潮挤得东倒西歪。老周一个没站稳，被几个横冲首撞的混混撞翻在地，包袱里的桂花糕撒了一地。
“老东西，不长眼啊？”混混头目嘴里叼着烟，一脸嚣张地走过来，对着包袱狠狠地踢了一脚。“听说你们从苏州来？想在这儿讨生活，得交保护费！”
顾与棠皱了皱眉头，没有立刻回应。他蹲下身子，不紧不慢地捡起散落的糕点，动作沉稳而冷静。“多少钱？”
“不多，五十块大洋。”混混们哄笑起来，眼神中满是戏谑与贪婪。
“我只有这个。”顾与棠缓缓掏出那半块玉佩，在阳光的映照下，玉佩散发着温润的光泽。“这是和田羊脂玉，换你们一条财路如何？”
混混头目接过玉佩，对着阳光仔细端详，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小子，算你识相。不过丑话说前头，在这儿犯了事……”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随后带着手下大摇大摆地转身离开。
老周看着混混们远去的背影，心有余悸地抹了把冷汗。“少爷，那玉佩……”
“留着也是扎心。”顾与棠望着眼前灯红酒绿的南京路，眼神中却没有丝毫畏惧，反而充满了坚定。“从今天起，我顾与棠就是上海滩的人了。”
夜幕降临，上海仿佛被点燃了一般，霓虹灯闪烁，五彩斑斓。顾与棠站在永安百货的橱窗前，看着自己灰头土脸的倒影，与橱窗里陈列的西装革履、精致怀表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一切恍若另一个遥不可及的世界。
“这位先生，要看看新款领带吗？”店员打开橱窗，脸上露出职业化的微笑，但眼神中却隐隐透着一丝打量。
顾与棠摸了摸口袋里仅剩的几个铜板，犹豫了一下，问道：“多少钱？”
“进口真丝的，五十块大洋。”店员上下打量着他的粗布衣裳，笑容瞬间淡了下去，语气也变得有些冷淡。
顾与棠突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种不屈与自信。“记下了，等我买得起，第一个来光顾。”他说完，转身走进了旁边的小巷，身后传来店员不屑的嗤笑。
雨不知何时下了起来，顾与棠在屋檐下躲雨，看着积水里自己模糊的倒影。
远处传来留声机播放的《天涯歌女》，那婉转的歌声在雨夜中飘荡，让他不禁想起楚未晞曾经的歌声。
他抬手抹了把脸，分不清顺着脸颊滑落的，究竟是冰冷的雨水，还是苦涩的泪水。
“总有一天，”他对着雨夜，低声却坚定地喃喃自语，“我要让整个上海滩，都知道我顾与棠的名字。”那声音虽不响亮，却仿佛带着一种穿透雨夜的力量，在黑暗中悄然种下了一颗名为希望与梦想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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