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天天过去。
暴雨刚过，灰烬城的空气又沉又热，湿漉漉的水汽裹着灰烬味闷在喉咙里。
苏念晚拐进自家那条街时，夕阳红得刺眼，把沈厌家那栋旧二层小楼的影子拉得又斜又长，一首拖到巷子口。
近来的平静让苏念晚松弛了不少。
汽油味就是这时候突然钻进她鼻孔的。
浓烈、刺鼻，黏糊糊地糊在嗓子上。她脚步一顿，书包带子从肩头滑落半截。
还没反应过来是从哪里来的汽油味。
紧接着，沈家紧闭的铁皮门里爆出沈国豪嘶哑的咆哮，“钱呢！死婆娘，藏哪了，给老子拿出来！”
玻璃瓶摔碎的脆响炸开，哗啦一声。
周蔓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没有了，真没了！沈国豪，你别翻了，求你了！”
声音被什么东西堵住，戛然而止。接着是重物撞倒的闷响，伴随着周蔓短促的痛呼：“放开！你放开我头发！”
苏念晚望着那扇门，手指无意识地抠紧了书包带子。
门内安静了一瞬。
然后，周蔓的声音彻底变了。不再是惊恐的哀求，那声音灌满了积压了不知多少年的、粘稠冰冷的怨恨，带着一种豁出去、什么都不顾的疯狂：
“沈国豪！你去死吧！”
苏念晚浑身一激灵，书包滑落在地。
几乎就在同时，一股裹着浓烈塑料烧糊味的黑烟，突然从沈家门缝底下、从那些破窗户的窟窿眼里汹涌地喷出来。
先是一点橘红色的光一闪，紧接着“轰”地一下，火焰向上卷，噼啪作响。
不好，汽油味是从沈家飘出来的。苏念晚脑子里一片空白，她冲过去，握紧拳头用力敲门，铁皮门被她砸得哐哐巨响，震得她虎口发麻。“周阿姨，开门！沈厌！沈厌你在不在里面？”
浓烟呛得她喉咙火烧火燎，剧烈地咳嗽起来。
门里只有火焰燃烧的声音，木头断裂的声音，还有周蔓的声音。她哼着调子，断断续续，在火声的间隙里飘出来，哼着一种古怪的、跑调的旋律。
邻居们被惊动了。
有人喊“着火了！快救火！”，有人跑去接水。院门口乱成一团，脚步声、叫喊声混成一片。
叶婉和苏明哲也出来救火了，但是巨大的火势和不断攒动的人头让他们忽视了苏念晚的存在。
苏念晚左右张望，目光扫过院墙角落堆着的废水泥砖。
她冲过去，挑了一块最沉最厚的，用尽全身力气抱起来，踉跄着跑回沈家小门门口，对着门上方那扇小小的、糊满油垢的玻璃窗用力砸了过去。
玻璃碎片西溅，露出一个黑洞洞的窟窿。积蓄在里面的浓烟找到了出口，像黑色的巨浪，一下子全扑了出来，砸了苏念晚一身。她呛得后退，眼前发黑。
她深吸一口气，那口气里全是滚烫的烟尘。她脱下校服外套，胡乱包住头脸，只露出一双被烟熏得通红的眼睛。踩着脚下咯吱作响的碎玻璃碴，手脚并用，从那破开的窗户窟窿里钻了进去。
屋里的世界己经面目全非。
浓烟厚重，沉甸甸地压在头顶，视线里只有模糊晃动的火光和扭曲的黑影。
空气是滚烫的。
客厅里的桌椅翻倒在地，通往二楼的楼梯口是火势最猛的地方。火焰覆盖着木头的扶手和一级级踏板，发出巨大的爆裂声。热浪裹着浓烟从那里滚滚而下。
苏念晚的心沉到了冰窟窿里。
沈厌的房间在二楼。
就在这时，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从楼梯上方那片浓烟火光交织的区域里，一步步走了下来。
是周蔓。
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罩衫，下摆被烧焦了一大块，边缘卷曲发黑，冒着缕缕白烟。脸上沾满了黑灰，几绺头发被汗水黏在额角和脸颊。
她的眼神是空的，没有任何情绪。右手拖着一个沉重的东西，在台阶上一下下磕碰着，发出沉闷的拖拽声，是沈国豪。
那个男人被她拖着往下走，头歪成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脖子上一道巨大的伤口还在缓慢地往外冒着暗红的血。
周蔓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她走到楼梯拐角，看到了楼下被浓烟熏得狼狈的苏念晚。
她停住了脚步。
那双空洞的眼睛落在苏念晚身上，看了几秒。然后，她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了一下。
“他……”周蔓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一种平静，“死了。”
她顿了顿，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轻响，“他再也打不了我和阿厌了，打不了我和阿厌了……”她茫然地重复着，目光越过苏念晚，投向门外晃动的人影和火光，声音带上了一丝困惑和急切，“……阿厌……我的阿厌呢？”
苏念晚瞬间从头到脚一片冰凉。
她也没看见沈厌。
“沈厌在哪？”苏念晚用尽力气喊，嗓子又干又痛。
周蔓像是被这个问题刺中了。
她歪着头，脸上那点平静消失，被巨大的困惑和迅速攀升的惊惶取代。
“阿厌？阿厌……”周蔓喃喃着，突然甩开了手里拖着的沈国豪的腿。沉重的尸体咚地一声砸在楼梯上，滚下两级台阶。
周蔓不管不顾，转身就朝那片燃烧的二楼走廊冲去，声音陡然拔高：“阿厌，你在哪？别怕，妈妈在这儿，妈妈来了！”
“别上去，火太大了！你会死的！”苏念晚想也没想就冲过去拦。
但是周蔓此刻的力气异常的大，几乎是蛮横地一把将苏念晚推开。
苏念晚踉跄着撞在翻倒的柜子上，后腰剧痛。
周蔓的身影己经不管不顾地冲进了二楼那片翻腾的浓烟和火海里。
“周阿姨！”苏念晚朝着楼梯上方喊，声音被火焰的咆哮和木头断裂的巨响吞没。
回答她的只有烈火焚烧的噼啪声。
浓烟越来越重，苏念晚感觉自己快要窒息，她的肺部灼痛，视线模糊。
就在她几乎要支撑不住时，楼梯拐角的浓烟突然一阵翻滚，一个瘦削的身影踉跄着冲了出来，是沈厌。
他脸上全是黑灰，额前一片头发被烧焦了，蜷曲着冒着烟，身上的旧T恤被烫出好几个焦黑的破洞。他弯着腰，剧烈地咳嗽着，眼神急切地西下搜寻。
他的目光扫过楼下狼狈的苏念晚，正准备走向她，随即，他看到了楼梯上父亲扭曲的尸体，也看到了母亲消失在那片火海里的背影。
他的身体一僵。
“妈！”
沈厌的喊声嘶哑又凄厉。
他立刻转过身，再次冲回了那片刚刚逃出来的火焰里。
“沈厌！回来，别去！”苏念晚的心跳几乎在这一刻停止。
她眼睁睁看着沈厌的身影被楼梯上方翻卷的烈焰和浓烟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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