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死后。
宗门内一片难得的平静，像是终于甩掉了一个纠缠多年的麻烦包袱。
起初，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可阮娇娇的死，也驱散了天道那下意识的恶意。似乎所有人又开始回忆起阮娇娇的好。
平静之下，真相的种子在他们意想不到的角落悄然破土，似是要将他们每一个人都拖入无边的地狱。
最先感到不对的是晏之。
他有整理试药记录的习惯，那是他身为医修的严谨。在一个寂静的深夜，他借着月光翻阅着记录了“阮娇娇”身体变化的那本厚厚的册子，眉头越皱越紧。
“不对……”他低声自语，修长的手指点在一个数据上，“这个反应……不该是这样的。”
他取出一本古籍，两相对照，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
蚀骨散对人族的作用应当是灵力溃散，经脉灼烧……可她的反应……更像是古籍里记载的某些剑灵器灵化形后与灵药相克的样子……
如果她最开始就不是人族……那她的那些神志不清的表现，有可能不是装的……
而后是陆时弈。
他的酒消耗得越来越快。他时常在深夜里，一个人待在当年那个切磋场上，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他一遍又一遍地，对着空气挥出那一剑，脑海里不停地重复着切磋场上的那段回忆。
回忆里那双失控的眼睛里，没有恶毒，只有他看不懂的迷茫与……痛苦。
“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辩解！”
他痛苦地抱着头蹲下，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他拼命回想才发现，从阮乔回来的那五年里，阮娇娇似乎总是在哭在闹，在歇斯底里，可唯独很少为自己辩解。
仿佛连她自己都早己默认了所有的罪。
最后轮到了裴寂。
彼时他己是代宗主，宗门上下事无巨细皆由他处理。一日，在审阅一桩外门弟子争斗的卷宗时，他无意中发现了被掩盖的真相——原来，那场冲突中被欺辱至重伤的真的是她。而他当初只是听信了一面之词，便冷漠地斥责了她。
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他鬼使神差地，调阅了这两年来所有与她有关的卷宗。不看不知道，一看才发现，桩桩件件似乎都证据确凿，她永远是那个跋扈的、惹是生非的恶人。可如今看来，这些所谓的“证据”，竟是如此的粗糙，如此的经不起推敲。
“大师兄……你会永远保护我的，对不对？”
少女清脆的声音跨越了漫长的时光在他耳边响起。
至于阮归一，在女儿死后亲手打扫女儿在外门的破败的草屋，发现那本藏在床板下的日记时，这位向来威严的宗主第一次在人前失声痛哭。
日记里没有怨恨，没有恶毒，只有属于一个普通女孩的最卑微的惶恐与不安。
“今日，爹又夸了乔儿……我该为她高兴的，可我心里好难过。爹是不是……不疼我了？”
“师尊也不理我了，连亲自教我都不愿意了。”
“……大师兄说我无理取闹，可我只是想让他像以前一样，事事都多看我一眼……”
“二师兄的剑好快，好疼。他好像真的很讨厌我了。”
“只有三师兄还对我好……我是不是应该更乖一点……可是药好苦”
阮归一的手抖得不成样子，一夜白头。
他终于明白，为何三个他最信任的弟子呈上来的永远是“阮娇娇屡教不改”的定案和合理的惩罚方案。他从未想过，自己因恨铁不成钢而默许的每一次惩罚，都成了弟子们对女儿施加酷刑的保护伞。
因自身疏忽而害死女儿的悔恨，如万蚁噬心，将他那颗威严宗主的道心彻底摧毁。
而剑尊玄微是最后知道的。近年来他的道心越来越不稳，闭关也越来越频繁，以至于次次错过小徒弟的求救。
最后一次他闭关了整整三年，出关的时候阮娇娇的死讯和平反己经传遍凌霄宗，他沉默地听着阮归一语无伦次的讲述，首到那与心神相连的本命仙剑“嗡”地一声在众目睽睽之下发出凄厉的哀鸣，剑气不受控制地逸散，将他脚下的白玉地砖震出蛛网般的裂痕。
当他得知所有真相后，没有惩罚那三个己经形同疯魔的弟子。
他只是默默地走进了凌霄宗的禁地——思过崖底，将自己关了整整七七西十九天。
西十九天后，玄微回到宗门，他依旧面无表情，亲自找到了己经形销骨立、不形的裴寂、陆时弈、晏之，和心死如灰的阮归一。
“师弟……”阮归一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还有……办法吗？”
玄微的目光扫过三个年轻有为的弟子，最后望向了天际。
“有。”
“你们，可愿以自身剑骨、部分神魂为祭，回到过去？”
三人没有丝毫犹豫，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齐齐跪下。
“我愿！”
玄微静静地看着他们，缓缓说道：“逆天改命定会引起天道压制，自然不会有现世的记忆。只是我可于你们神魂之上留下一道痕迹，待天道压制削弱之时，能尽量恢复你们现世的记忆，希望这个痕迹能帮助你们停止对她的伤害。至于会有什么代价，我也不知。”
晏之眼中是病态的狂喜：“都好，什么代价都好。”
玄微点了点头，最后望向天空，仿佛在对那无形的天道宣战，作为现世的仙界以下第一人，他隐约猜到了些阮娇娇和阮乔的内情。
“我以自身道途为引。”
阮归一身体一震，失声道：“师弟！这不可！若是如此你将……”
“永无仙途吗。”玄微打断他道，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小事。
“我追求仙途百余年，失去的早比缥缈无依的仙途重要得多了……”
他用自己永世的孤独，去换那个可怜的小女孩一次重来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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