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锭在砚台里旋转，磨出的墨汁如潭水，深不见底。
“师父，这世上，当真有比刀剑更好用的东西？”王三似懂非懂。
龚美搁下墨锭，取过一张宣纸，提笔画了一张网，网中心是他自己。
“王三，你看。寇准是狮，丁谓是狼。狮狼相争，我们才能在夹缝里安身。可若想不被狮子误伤，不被饿狼叼走，光有夹缝是不够的。”他用笔尖点了点网的中心，“我们自己，得变成一张看不见的网，把他们都网进来。”
丁谓的试探和刘娥的密信，如两记重锤，敲醒了龚美。
自己之前的所有谋划，都建立在“预知”这个脆弱的基础上。
一旦某个环节出现偏差，他便如空中楼阁，一推即倒。
他需要真正属于自己的手、脚和耳目。
三日后，城南别院的一间密室之内，烛火通明。
除了龚美与王三，还有三张陌生的面孔。
左首的，是一位三十余岁的文士，面容清瘦，眉宇间带着一股郁结之气。他叫孙承，字公策，本是前科的举人，只因在策论中针砭时弊，得罪了主考官的恩师，被黜落功名，终身不得录用。
龚美在一处破落酒肆里找到了他，当时他正以一己之力，与七八个太学生辩论朝政，引经据典，逻辑分明，骂得对方哑口无言。
右侧的，是个身材壮硕的汉子，双臂粗壮，骨节分明，一双手掌比常人大了整整一圈。他叫周侗，人称“铁臂周侗”，原是河北一带的镖师，因走镖时得罪了地方豪强，被诬告入狱，家破人亡，流落汴京街头卖艺为生。龚美亲眼见他为护一个被恶霸欺凌的女孩，赤手空拳，放倒了十几个持械的地痞。
站在陈德平身后的，则是一位三十出头的妇人。她身着素雅布裙，眉目干净利落，虽无殊色，但一双眼睛透着精明与干练。她叫秦玉娘，是陈德平一个远房亲戚的遗孀，夫家败落后，她独自撑起一间小小的杂货铺，打理得井井有条。陈德平提起她时，一脸佩服，说她算账的本事，比自己铺子里的老师傅还快。
陈德平有些局促：“东家，人都请来了。您这是……”
龚美站起身，对着三人团团一揖：“今日请三位来，不为别的，只为一件事。”
他环视一圈，：“我想在这汴京城，乃至这大宋天下，织一张网。一张能知天下事，能护自己人，能让咱们都活得更安稳的网。”
他看向孙承：“公策先生，你的才学，不该只在酒肆里与人斗气。我要你做这张网的‘脑’，为我分析时局，洞察人心。”
他又转向周侗：“周师傅，你的拳头，不该只为街头一口饭。我要你做这张网的‘手’，护我周全，也护所有我们自己人的周全。”
他的目光落在秦玉娘身上：“秦掌柜，你的精明，不该只耗于一间杂货铺。乾坤商行日益庞大，内务繁杂，我要你做这张网的‘脉’，管好我们的钱粮账目，让这张网，有源源不断的活水。”
三人皆是一怔。他们出身各异，却都身处人生的谷底，没想到这位名动京城的龚东家，会如此郑重地对待他们。
“东家……我一介落魄书生……”孙承声音有些干涩。
“我只是一介武夫……”周侗也有些不知所措。
“东家信得过，奴家自当尽力。”秦玉娘倒是反应最快，干脆地福了一礼。
龚美笑了：“我不管你们过去如何，只看将来能做什么。我龚美在此立誓，只要各位与我同心，今日之托付，他日必以富贵荣华相报。这个组织，不入官面，隐于市井，我给它取个名字，叫‘暗影司’。”
他将一枚刻着“乾坤”二字的令牌放在桌上：“这是信物。从今日起，你们便是我龚美最信得过的人。”
他又拿出一份名单，推到孙承面前：“这是‘暗影司’的第一个任务。我要知道，参知政事丁谓，他所有的政敌是谁，派系如何，私下里有什么见不得光的把柄，他府上的一条狗爱吃什么肉，我都要一清二楚。”
孙承看着那名单，眼中的郁结之气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棋逢对手的亢奋。
丁谓府中的探子，如无头苍蝇一般，在汴京城里转了半个多月。他们查遍了龚美从蜀地到汴京的所有记录，走访了他接触过的每一个人，得到的结论出奇地一致：此人祖上三代皆是银匠，家世清白，并无任何背景。至于他为何能屡创奇迹，所有人都归结于两个字——运气。
丁谓看着那份报告，气得将茶杯摔在地上。
他不知道的是，他派出去的每一个探子，从踏出相府的那一刻起，其行踪、相貌、接触过的人，都被另一双眼睛记录了下来。这些情报，由街头的混混、茶馆的说书人、甚至是某个府邸的烧火丫头，通过几道看似不相干的渠道，最终汇集到了孙承的书案上。
铁臂周侗招募的几个落魄江湖人，身手利落，隐匿功夫一流。秦玉娘则用商行的名义，在汴京各处不起眼的角落，或买或租下数十个小铺面、小院落，作为暗影司的联络点和藏身处。
一张无形的大网，在所有人都没察觉的时候，己经悄然张开。
就在丁谓一筹莫展，准备动用更激烈的手段时，一个他都惹不起的人物，却先他一步，将目光投向了龚美。
这日午后，一辆朴实无华的青布马车，停在了乾坤商行的门前。车上下来一个中年太监，面白无须，神情倨傲，手中捧着一卷杏黄色的卷轴。
他径首走进商行，对着正在算账的龚美，皮笑肉不笑地说道：“龚东家，咱家是入内内侍省的周怀政。官家听闻你才智过人，又有济世之心，特命咱家来请你入宫一叙，谈谈这南城新坊的差事。”
周怀政！听到这个名字，一向镇定的陈德平，腿肚子都开始发软。
丁谓是朝堂上的权相，行事尚有法度可依。
可这周怀政，是官家身边最得宠的宦官，权倾内廷，为人贪婪狠辣，手段莫测，他要拿捏一个人，根本不讲任何规矩。
这哪里是邀请，这分明是猛虎的请柬！
消息传回城南别院的密室，“东家，万万不可！”孙承在室内来回踱步，“这周怀政是出了名的笑面虎，贪得无厌。他明面上是谈公事，实则必是看上了咱们的家财。此去，定是鸿门宴，一旦进了宫，便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周侗闷声闷气地开口：“师父，要不我带上几个兄弟，把那阉人……”他说着，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胡闹！”龚美和孙承异口同声地喝止了他。
秦玉娘也蹙着眉：“东家，孙先生说得有理。要不……咱们称病？或者干脆破财免灾，送一份厚礼过去？”
龚美异常平静，走到窗边，望着远处皇城那金黄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着光。
躲是躲不过的。周怀政的邀请，背后是皇帝的默许。
今日称病，明日他就能让太医上门“看诊”，到时候更是被动。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那张清丽坚韧的脸。
“帖子既然来了，哪有不去的道理。”
“况且，我也想亲眼进宫去看看。”他声音放得很轻，“看看她……如今究竟过得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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