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他看着陈禾，脸上没什么表情，声音也是平平的。
“太公。”陈禾上前一步，将手里的东西轻轻放在供桌旁边一张小方凳上。
“快过年了，张伯张婶让我给您带点东西。是自家蒸的枣糕，还有一点灶糖和糕点，还有一小坛米酒，张伯说让您暖暖身子。”
陈太公的目光在那几个油纸包和酒坛子上扫了一眼，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一个含糊的“嗯”声，算是知道了。
他没有像寻常老人那样推辞客套，也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欣喜。
“坐吧。”陈太公指了指堂屋里另一张同样旧、却同样干净的条凳。
陈禾依言坐下，把手放在膝盖上。
屋里很冷，没有生火塘，寒气似乎比外面还重些。
空气里有股淡淡的、混合着陈年木头、灰尘和线香的味道。
供桌上那个乌木牌位静静地立着，那是陈太公早逝的独子的灵位，也是陈禾名义上“过继”的父亲。
这屋子，这牌位，无声地诉说着老人一生的孤寂。
“书院......放假了？”陈太公打破了沉默，目光落在陈禾洗得发白的棉袍上。
“是，昨天放的假，山长给了十天，让回来歇歇。”陈禾恭敬地回答。
“嗯，歇歇好。”陈太公又点了点头，沉默了片刻，像是在组织语言。
他抬起有些浑浊的眼睛，看着陈禾，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
“在书院，要听山长的话。学问上的事，山长是明白人，他怎么说，你就怎么做，别犟。”
“是，太公。山长待我很好，学生谨记教诲。”陈禾认真地应道。
陈太公的目光又转向旁边的张里正家方向，缓缓道：“里正公......是个好人。心正。你的事，他费心了。他的话，也要听。做人做事，多听听他的，没错。”
“是，张伯一首很照顾我，学生都记在心里。”陈禾心里涌起一阵暖流。陈太公虽然沉默寡言，但看人看事却异常通透。
陈太公说完这两句，似乎觉得该叮嘱的己经叮嘱完了，又陷入了沉默。
他微微佝偻着背，目光有些空茫地望着供桌上的牌位，手指无意识地着圈椅光滑的扶手。
屋子里只剩下一种沉滞的安静，仿佛连空气都凝住了。
陈禾站起身，打破了沉默：“太公，我看院里还有点落叶，我去扫扫吧？快过年了，干干净净的好。”
陈太公像是被惊醒，目光转回来，落在陈禾身上，定定地看了他几秒，才又“嗯”了一声：“扫帚在门后头。”
陈禾走到门后，果然看到一把用高粱穗子扎得紧紧实实的大扫帚，柄被磨得光滑油亮。
他拿起扫帚走到院子里。
院子其实己经很干净了，只有墙角背阴处和几块石板缝隙里，残留着些枯黄的落叶和零星的尘土。
他挥动扫帚，一下一下，认真地清扫着。
竹枝刮过石板和冻土，发出沙沙的声响，打破了小院的沉寂。
陈禾扫得很仔细，连石板缝里的尘土都用扫帚尖仔细地拨弄出来。
扫帚声似乎让堂屋里的老人放松了些。
陈禾偶尔抬眼望去，能看到陈太公依旧坐在圈椅里，面朝着门口的方向，浑浊的目光追随着他扫地的身影。
脸上依旧是那副没什么表情的样子，但整个人似乎不再像刚才那样紧绷着。
扫完院子，陈禾又把扫帚仔细放回门后。
他想了想，又走进堂屋，问道：“太公，水缸里水还多吗？我去挑点水吧？”他知道陈太公年纪大了，挑水是重活。
陈太公摇摇头，指了指墙角一个盖着木盖的大水缸：“前日里正打发人送了两担，满着，够用。”
他顿了一下，似乎觉得陈禾站着没事做，便指了指放在屋角的一个小簸箕，“灶膛里的灰，该清了。”
“好。”陈禾立刻应下。
他走到灶房门口，掀开草帘子。灶房很小，同样收拾得一丝不苟，锅碗瓢盆摆放得整整齐齐。
灶膛里的灰果然积了不少。他拿起簸箕和一把小铁铲，蹲下身，小心地将冷透的柴灰铲进簸箕里。
清灰的时候，陈禾注意到灶台旁边堆放的柴火很整齐，都是劈得大小均匀的硬木柴。
墙角一小堆引火的松针和麦草也捆扎得利利索索。
水缸旁边，除了水桶，还放着两个半新的木盆，一个里面泡着几棵白菜，水很清亮。
清理完灶灰，陈禾端着簸箕走到院门外，把灰倒在墙角专门堆灰的地方。
回来时，看见陈太公不知何时己经拄着一根磨得发亮的枣木拐棍，站在了堂屋门口，正望着他。
“进来，喝口水。”陈太公的声音似乎比刚才软和了一点点。
陈禾放下簸箕，跟着进了堂屋。
陈太公走到一个红漆斑驳的旧橱柜前，打开柜门，拿出一个干净的粗瓷碗。
又提起柜子上一个裹着厚厚棉套的陶壶，倒了大半碗热水，递给陈禾。
“谢谢太公。”陈禾双手接过。
碗很热，水是温的，带着点淡淡的柴火味道。
他小口喝着，驱散了些许寒意。
陈太公自己也坐回了圈椅，看着陈禾喝水。
屋子里又安静下来，只有陈禾轻微的喝水声。
过了好一会儿，陈太公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再次开口，声音比之前更低，也更缓慢：
“过继......到我名下，是里正的意思，也是......族里的意思。”
他浑浊的眼睛看着陈禾，眼神里有种复杂的情绪，像是审视，又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愧疚，
“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有出息。考中了举子，给......给这一支长了脸。”
他停顿了很久，似乎在斟酌词句，喉咙里发出轻微的“嗬嗬”声，才继续道：
“我这个老头子，半截身子入土了，没什么本事，也......也给不了你什么。你如今住在书院，有山长教导，有里正照应，这很好。”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供桌上的牌位，声音更沉了几分，“我......我不会给你拖后腿。你只管......好好读你的书，奔你的前程。
不用惦记我这里，我......一个人惯了，清净。里正公常使人来看看，不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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