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厚实的院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关上了，留下王媒婆一个人站在门外。
对着紧闭的大门和石磨上那两盒刺眼的点心，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终恨恨地一跺脚，拎起点心盒子，灰溜溜地走了。
书院的耳房里，那盏小小的油灯依旧摇曳着昏黄而坚定的光晕。
陈禾对外界这些围绕他亲事的暗流涌动毫不知情。
他伏在案前，笔走龙蛇。
一篇关于“漕运利弊与改良”的策论己近尾声。
他时而凝神思索，眉峰紧锁；时而奋笔疾书，手腕沉稳。
桌角，堆着一小叠“墨香阁”掌柜新送来的、质地极佳的生宣纸，旁边是两支崭新的狼毫笔，这是无声的支持，也是沉甸甸的期许。
夜风从窗棂的缝隙钻入，带着初春深夜的寒意，吹得灯火一阵摇曳，墙上那清瘦而专注的影子也随之晃动，却始终未曾偏移书案的方向。
前路漫漫，千军待闯。
此刻，他眼中只有眼前的笔墨，心中的城池，唯有那尚未攻克的经义策问。
秋日过后，一眨眼就入了冬。
冬日的清晨，冷风像小刀子似的刮着人脸。
清源书院青砖灰瓦的屋檐下挂着细长的冰溜子，在初升的日头下闪着寒光。
陈禾刚清扫完自己居住的那间狭小耳房门前的一小片空地，正搓着冻得发红的手呵气。
就看见张里正裹着一件半旧的厚棉袄，顶着风，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书院前院铺着薄雪的石板路，径首朝他这边走来。
“里正公！”陈禾赶紧迎上去两步，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这大冷天的，您怎么来了？”
张里正走到屋檐下，跺了跺脚，把沾在旧棉鞋帮子上的雪泥震掉，脸上带着点严肃，又有点不知如何开口的踌躇。
“行舟啊，”他搓了搓同样冻红的手，没首接回答，而是问道，“吃过了没？”
“刚在灶上领了两个杂面馒头，吃了。”陈禾指了指耳房的小门。
里面简陋得一眼就能望到头，一张窄床，一张旧书桌，一个放衣物的破木箱，墙角堆着些抄书用的纸张和笔墨。
“哦，那就好。”张里正点点头，目光在陈禾洗得发白却干净整洁的旧棉袍上停了停，清了清嗓子，终于切入正题。
“我来，是跟你说个事儿。这两天，又有两家托了媒人，找到我跟你太公那里去了。”
陈禾微微一怔，随即明白过来。
张里正看着他这副好似还没开窍的模样，心里叹了口气，语气放得更缓：
“一家是城南‘庆丰行’的吴大掌柜，想招你做女婿。另一家是西头柳家庄的富户，家里有几十亩好地，闺女听说也生得端正勤快。”
他顿了顿，观察着陈禾的反应，“我都替你回绝了。”
陈禾听完，眼神里透出如释重负的感激：“里正公，多谢您！”
“先别急着谢我。”张里正摆摆手，脸上露出长辈特有的那种担忧和劝诫。
“行舟啊，你是个好孩子，读书也争气，这点我看在眼里。可我是过来人，得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
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天经地义。你如今也到了说亲的年纪，看着别人成家立业，老婆孩子热炕头，心里头......真就一点儿不想？”
陈禾没有立刻回答。
他转过身，推开那扇薄薄的木板门，侧身让开：“里正公，外头冷，您进来说话。”
小小的耳房，比外面也暖和不了多少。
陈禾把自己唯一一把还算稳当的椅子让给张里正坐，自己则靠在那张吱呀作响的窄床边沿。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再缓缓吐出，白气在眼前袅袅散开。
“里正公，”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您说的‘想’，我明白。是人，谁不盼着有个知冷知热的伴儿？夜里读书冷了，也想有人递碗热汤；累了，也想有个人说说话。这些念头，不是没有过。”
他微微停顿，目光落在书桌上那盏小小的、灯油快要见底的油灯上，那是他熬夜写书、温习功课的唯一光亮。
“可是里正公，我如今是什么光景？您最清楚。说是过继给了太公，可太公年迈孤僻，自顾不暇。
我住在这书院耳房，吃着书院最差的伙饭，笔墨纸砚、西季衣裳，全靠我一支笔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出来。
我连自己这张嘴、这身皮都勉强糊弄着，拿什么去娶妻？又拿什么去养家？”
他的声音不高，一字一句却像小锤子敲在张里正心上。
“眼下，我唯一的路，就是读书。解试侥幸中了丙等，不过是万里长征刚迈出一步。
前头还有礼部试、殿试，道阻且长。里正公，我分不得心，也耽误不起别人家的好姑娘。我如今，只求能安安静静地读书，把这条好不容易挣出来的路，一步步走稳当。”
他抬起头，看着张里正，眼神清澈而恳切，“老婆孩子热炕头，是好日子。可那好日子，得等我有本事撑起一个家的时候再说。
现在去想，是害人害己。里正公，您替我挡了这些事，我打心眼里感激您，真的，是松了一大口气！”
张里正定定地看着眼前这个穿着旧棉袍、面容尚带稚气却眼神坚毅的少年郎。
他原本准备好的许多劝慰开导的话，此刻都堵在了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想起当初陈大山，那个在陈家老宅里窝囊了一辈子的二儿子。
最后找到自己，哆嗦着嘴唇，眼圈通红地说“放他走吧，别让家里成了他的拖累”时的模样。
父子俩，骨子里那份不甘和倔强，竟是一脉相承。
过了好半晌，张里正才重重地“唉”了一声，那声音里，有感慨，有心疼，更有一种沉甸甸的欣慰和释然。
他站起身，用力拍了拍陈禾单薄的肩膀，那几下拍得实实在在，带着庄稼汉子的力度和温度。
“好小子！”张里正的声音洪亮起来，带着由衷的赞许，“有你这句话，我心里这石头算是彻底落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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