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烦躁地抹了把脸，目光扫过角落。
那里靠着一把生锈的旧镰刀，旁边还扔着半块磨刀石。
他走过去，一把抄起镰刀和磨石，在柴房门口的小石墩上坐下。
也不管地上冰冷，把磨石按稳，舀起旁边木桶里冰冷的井水，哗啦浇在磨石上。
然后，他握住镰刀的木柄，将那锈迹斑斑、早己钝了的刀刃，狠狠压在粗糙的磨石上！
“噌——噌——噌——”
单调而刺耳的磨刀声骤然响起，带着一股发泄般的狠劲，一下，又一下！
镰刀在磨石上用力地来回刮擦，铁锈混着浑浊的泥水被刮下来，流淌到地上。
冰冷的井水溅到他粗糙的手上、裤腿上，他也浑然不觉。
他越磨越快，越磨越用力！
手臂上的肌肉绷紧隆起，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仿佛那磨的不是镰刀，而是堵在他心口的那些憋屈、愤怒，还有......还有那一丝丝无法言说的、隐秘的痛快！
磨刀声盖过了堂屋隐约传来的哭闹，也盖过了他自己杂乱的心跳。
“噌——噌——噌——”
这声音像是某种宣告，又像是一种无言的抵抗。
在这个陈家陷入巨大失落和怨毒的下午，这单调刺耳的声音，固执地回荡在柴房门口，带着一种粗糙而原始的力量。
几天后，村里的大集。
年节的气氛还没完全散去，但集市上的人流己恢复了平日的熙攘。
各种叫卖声、讨价还价声混成一片，空气里飘荡着炸油果、熟肉和新鲜蔬菜的味道。
陈粟跟着父亲陈大山来卖家里最后一点存下的冬萝卜和晒好的笋干。
父子俩找了个靠边的位置，把担子放下，铺开粗麻布，将萝卜和笋干摆好。
陈大山依旧沉默地蹲在担子后面，低着头，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烟雾缭绕着他那张愁苦的脸。
陈粟则站在一旁，目光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来来往往的人流。
“哟，这不是陈粟吗？”一个熟悉的大嗓门响起。
是同村的铁匠刘大壮，拎着个刚打好的锄头胚子，笑呵呵地走过来。
“跟你爹来卖菜啊？听说你弟弟......哦，就是那个陈禾，解试中了？榜上有名？真的假的？”
刘大壮嗓门洪亮，这话一出，旁边几个正挑拣蔬菜的妇人立刻停下了动作，目光齐刷刷地投了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和探究。
陈粟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弄得一愣，脸上有些发热，下意识地看向父亲。
陈大山只是把头埋得更低了，用力吸着旱烟，烟雾更浓。
“是......是真的。”陈粟含糊地应了一声，声音不大。
“哎呀！了不得啊！”刘大壮一拍大腿，声音更响了。
“真中了？那可是当官老爷的第一步啊！你们老陈家......哦，不对不对，他现在是过继给陈三太公了是吧？
啧啧，不管怎么说，那也是从你们二房出去的种！出息了！真出息了！陈粟，你这当哥的，脸上也有光啊！”
旁边一个挎着篮子的胖大婶立刻接话，语气带着夸张的惊叹。
“就是就是！我就说那孩子看着就不一般！眼神清亮，说话也有条理！不像有些人......啧啧。”
她意有所指地撇撇嘴，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周围的人都能听见，
“成天鼻孔朝天，结果连个解试的门都摸不着，还气得晕在大街上，啧啧啧，丢人现眼哦！”
“谁说不是呢！”
另一个瘦高个的妇人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我娘家侄子就在镇上，亲眼瞧见的！
那榜上清清楚楚写着‘陈行舟’，丙等中游呢！听说清源书院的山长都亲自指点他功课了！前途无量啊！
再看看那位......嗨，提他干啥，晦气！”
“要我说啊，老陈家二房这是厚积薄发！”
刘大壮嗓门依旧洪亮，带着点打抱不平的味道，
“以前光知道供着长房那个宝贝疙瘩，结果呢？竹篮打水一场空！现在好了，真金不怕火炼，该是谁的造化就是谁的！
陈粟，你爹娘有福气啊！虽然过继出去了，但那也是你亲弟弟！打断骨头连着筋呢！”
几个妇人七嘴八舌地附和着，话里话外都是对陈禾的夸赞和对大房、对陈文庆毫不掩饰的鄙夷。
陈粟站在那儿，听着这些首白露骨的议论，看着父亲把头埋得更低、几乎要缩进衣领里的样子，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一股为弟弟感到骄傲的热流涌上来，但紧随其后的，是一种更深沉的落寞和酸楚。
弟弟出息了，中了榜，成了别人口中“前途无量”的读书人，连带着他这个当哥哥的，似乎也沾了点“光”。
可是，这份“光”，却隔着一道名为“过继”的冰冷墙壁。
弟弟叫别人“嗣父”，现如今住在张里正家，受书院山长的器重。
他再也不是那个会和自己挤在柴房角落、分享一块冷饭团的二弟了。
“他......他现在挺好的。”陈粟干巴巴地回应了一句，声音闷闷的。
他弯腰，拿起几个萝卜，胡乱地摆弄着，仿佛这样就能掩饰住内心的波澜。
刘大壮和那几个妇人又说了几句恭喜和感慨的话，这才各自散去。
陈粟看着他们的背影，又看看脚边水灵灵的萝卜和干巴巴的笋干，再看看父亲佝偻沉默的身影，集市上的喧闹仿佛一下子离得很远。
弟弟的功名，像一面高高悬起的镜子，映照出他们父子此刻守着菜摊的平凡，也映照出那份再也无法触及的亲情。
傍晚，陈家小院笼罩在一片沉闷的低气压中。
东厢房里静悄悄的，门紧闭着，仿佛里面的人己经与世隔绝。
堂屋也冷冷清清，王氏早早回了自己屋子，晚饭都没出来吃。
陈大山和陈粟默默地坐在堂屋的小桌旁，桌上只有简单的咸菜和稀粥。
李氏端着碗，小口小口地喝着，眼神时不时飘向院门的方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和失落。
“他爹，”李氏终于忍不住，声音轻轻的，带着点试探，“禾子......禾子考中了，这......这是好事。咱们......咱们要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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