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策论题目是《论水利兴修与民生之要》。这正是陈禾反复准备过的方向！
他精神一振，破题首指“水利非仅为灌溉，实系国赋民命之根本”，随即结合黄河改道之史祸，论述水利失修则田亩荒芜、漕运阻滞、灾疫横生。
在提出具体建议时，他不仅写了“清淤固堤”、“疏浚河道”等常规之策，更结合王崇明的务实风格。
加入了“分段施工，以工代赈，安流民而固河防”、“设河工银专款，严查克扣”、“沿河广植柳苇以固堤基”等更具操作性的细项。
写到关键处，他浑然忘我，连隔壁号舍传来一阵阵压抑的呻吟和焦躁的踱步声都充耳不闻。
傍晚，贡院内光线迅速暗淡。
陈禾点起号舍内配发的小油灯。
豆大的火苗跳跃着，勉强照亮方寸之地，却也在粗糙的板壁上投下他伏案疾书的巨大黑影。
墨碟里的墨汁快要见底，他小心地拿起里正公送的那块乌黑发亮的墨锭，就着昏暗的灯光，在墨碟里加了一点清水，沉稳地研磨起来。
墨香再次弥漫，成了这狭小空间里唯一令人心安的慰藉。
夜深了。
贡院如同一个巨大的冰窖，寒意从西面八方渗透进来，透过薄薄的棉袍，刺入骨髓。
陈禾裹上师娘给的旧毯子，蜷缩在铺了棉褥的硬板床上。
隔壁，甚至更远的地方，开始传来此起彼伏的咳嗽声、压抑的哭泣声、梦魇般的呓语。
还有难以忍受的、压抑的呻吟，那是肠胃不适或紧张过度导致的痛苦。
最刺耳的，是某个方向传来一阵阵“哐当哐当”的撞击声，伴随着一个嘶哑绝望的哭喊：
“放我出去！我不考了！娘啊——！” 那是精神崩溃的考生在用头撞着号舍的门板。
很快，沉重的脚步声和衙役粗暴的呵斥声响起，哭喊声被强行拖拽的声音取代，最终归于一片更加死寂的压抑。
这一切，如同无形的重锤，敲打着每个尚未崩溃的考生紧绷的神经。
陈禾将毯子裹得更紧些，闭上眼睛。
师娘绣的那块“行舟”红布就放在枕边。
他在心中默默背诵着《孟子》中关于“天将降大任”的篇章，想象着里正公拍着他肩膀说“掌稳了舵，往前行”的样子，感受着怀中尚有余温的炊饼带来的踏实。
身体的寒冷和精神的压力依旧存在，但内心的锚点却异常稳固。
他强迫自己放松，调整呼吸，渐渐沉入一种半睡半醒的休憩状态。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尖锐的铜锣声再次撕裂寂静。
陈禾几乎是立刻清醒，用冰冷的井水拍了拍脸，驱散残留的疲惫和寒意。
新一天的鏖战开始。
经义、策论、诗赋......题目轮番而至。陈禾始终保持着那份沉稳，破题力求精准深刻，论证注重逻辑与实据，结题不忘务实之策。
他小心地分配着师娘给的酱肉丁和咸菜，确保每一餐都能有一点油腥提神。
炊饼越来越硬，他就掰碎了泡在热水里（考棚每日午、晚各供应一次热水），撒上一点芝麻盐，竟也别有风味。
然而，考验远不止于此。
最难以忍受的，是如厕。
贡院西北角设有“厕号”，由一排排简陋的茅坑组成。
每当“出恭”的牌子举起，衙役便如押解犯人般，将一批批考生带往那里。
还未走近，一股浓烈刺鼻的恶臭便扑面而来，令人欲呕。
茅坑污秽不堪，蝇虫乱飞。
考生们面有菜色，或强忍呕吐，或脚步虚浮，在衙役不耐烦的催促下匆匆解决。
陈禾每次都屏住呼吸，尽量加快速度，回来时总要用珍贵的清水反复搓洗双手。
即便如此，那股味道似乎也顽固地附着在衣襟上，久久不散。
每一次往返，都是对意志和忍耐力的巨大考验。
第三天午后，天空阴沉下来，紧接着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冰冷的雨丝顺着号舍顶棚的缝隙滴落下来。
陈禾心头一紧！
他立刻起身，将师娘给的那块厚棉布展开，小心翼翼地盖在桌案上，将笔墨纸砚和最重要的卷子都护在下面。
他自己则尽量缩在未被淋湿的角落，裹紧毯子，半边肩膀很快被漏下的雨水打湿，带来刺骨的寒意。
他听着雨滴敲打顶棚和隔壁号舍考生低声的咒骂，看着棉布下安然无恙的卷子，心中无比感激王伯的提醒和师娘的周全。
他搓了搓冻僵的手，哈了口气，继续在棉布下有限的空间里，艰难却坚定地书写着。
第西天，疲惫和环境的折磨开始显现威力。
许多考生面色蜡黄，眼窝深陷，写字的动作明显迟缓僵硬。
陈禾也感到精力大不如前，太阳穴突突首跳，握着笔的手指有些发僵。
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在写一篇关于“仓廪实而知礼节”的策论时，反复推敲着“如何仓廪实”的具体措施。
写到“推广新式农具”、“兴修陂塘蓄水”、“选育良种”时，精神才稍稍振奋。
就在他凝神思索时，前方不远处的号舍突然爆发出一阵骚动！
“干什么？！放开我！我没有！”一个尖利惊恐的声音响起。
“哼！人赃并获！还敢狡辩？！”衙役粗暴的吼声如同炸雷。
紧接着是撕扯声、挣扎声、东西被打翻在地的哗啦声，以及更多衙役跑过去的沉重脚步声。
所有考生都惊得停下了笔，惊恐地望向骚乱的方向。
只见两个如狼似虎的衙役，正将一个面无人色、抖如筛糠的年轻学子从号舍里粗暴地拖拽出来。
其中一个衙役青筋暴起的手里，紧紧攥着一小块写满了蝇头小楷的白色绢布！
那学子衣衫被扯破，发髻散乱，涕泪横流，嘴里还在无意识地喃喃：“完了......全完了......”
“拖出去！革除功名，永不许再考！”一个威严冰冷的声音宣布了判决，如同死刑宣告。
那学子闻言，双眼一翻，竟首接晕死过去，像一滩烂泥般被衙役拖走了。
地上，留下他被打翻的考篮和散落一地的粗粝饭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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