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首撞碎咸涩的海风。海浪带着一种亘古的、令人窒息的沉滞力量，一下，又一下地砸在船帮上，发出擂鼓般的闷响，震得人脚底发麻。船帆被海风鼓胀如满月，粗粝的绳索绷紧，发出吱嘎呻吟。从琅琊港深入海域，那股浸透船板缝隙的铁锈腥气并未消失，反而混入了无边无际的海腥和盐晶的苦咸，在鼻腔里凝聚成一块冰凉的痂。
陈垣站在船头。风如同无数冰冷的手，撕扯着他浆洗得发硬、依旧带着暗褐色污渍的粗麻外袍。水珠顺着被海风吹乱、凝成一绺绺的鬓角滑落，留下湿凉的轨迹。他的一只手始终按在胸前衣襟之下。隔着厚实的粗麻布料，紧贴皮肉的玄圭碎片，那几道在大梁初现、在云梦裂开、在琅琊被生死大恐怖烙下新痕的裂口，正传来一种钝刀子割肉般的、持续的刺痛。这痛感不同于云梦泽生死一瞬时的爆炸性剧痛，更像是伤口深处缓慢渗出的毒液在反复侵蚀神经。每一次心跳，都在胸肋间牵动那片区域传来沉重而冰冷的抽搐。那老渔民惊恐至极吐出的“蛟骨井”和“鬼木纹”两个词，如同冰冷的锁链，死死缠缚在感知之上。
身后的船尾处，郑袖倚着低矮的船舷。皂青色的衣裙依旧裹着她清减的身形，脸色被海风刮得微见血色，只是那双眸子如同深海，不见波澜。海风猎猎吹拂她额前散落的几缕碎发，皂青衣袖在风中翻卷如残翼。没人注意到，在她左手微微抬起、似无意间挡风指向船舷外侧的瞬间——她那宽大的皂青色袖管随着海风激荡起的缝隙深处，赫然露出了……一片厚实的、带着海水浸润后更显深沉的暗青色朽木板的一角！
木板边缘粘着厚厚的灰褐色锈污斑块，一股比海浪气息更古老、带着浓郁铜腥铁锈和深海沉船特有霉烂味道的气息随之逸散开来，却又瞬间被海风揉碎吹散。那木板纹理在阴暗光线和水汽浸染下，呈现出一种极其扭曲古怪的绞缠状态！就像是无数枯死的海蛇被无形的力量强行拧紧、挤压、烙印在了木质本身！而这正是陈垣怀中玄圭被刺痛所引之物！
海风呜咽，铅云低垂。船在会稽城外二十里的僻静荒滩搁浅。眼前的景象瞬间替换了汹涌的海涛。
这里像是被天地遗忘的角落。黑沉沉、吸足了海雨的乱石滩堆积在崖下，石头缝里渗出湿滑冰冷的淤泥和腐败海藻的气味。一道不知存在了多少年的粗糙石阶，如同垂死巨兽的脊椎，歪歪扭扭地向上延伸，首通向半山腰一处凹陷在阴沉山壁下的阴影里。
空气变得滞重粘稠。海腥被一种更古老、更深沉的气息彻底取代——浓得化不开的湿土、苔藓、虫豸尸体在积水中缓慢腐烂的甜腥……还有一股……混杂着若有若无、令人联想到铁锈朽蚀后的、金属矿物般的……生涩涩的腥气！
顺着石阶向上攀登。石阶缝隙间淤积着滑腻湿冷的黑泥，每踩一步都像陷入冰冷腐烂的肠胃。崖壁上湿淋淋的苔藓厚得如同地毯，散发出浓烈的霉腐气味。西周静得可怕，只有不知从石缝深处何处传来的水珠滴答声，单调而空洞，敲在湿冷的石阶和崖壁上，回音放大无数倍，如同巨兽缓慢的心跳，敲打着紧绷的神经。光线在踏入石阶范围时被彻底吞噬，仿佛进入了墓道。
终于，台阶尽头，一方极其狭窄的平台嵌在陡峭的崖壁根脚。一座……根本称不上是“井”的存在。
它更像是一个巨大的、深邃的、通向地心深处的洞窟之口！洞口边缘被巨大的、湿滑黝黑的岩石犬牙交错地包裹着。石壁布满青黑色的、吸饱了水汽的厚苔，油腻湿冷如同动物的内脏壁膜。一股比外面石阶浓郁百倍的、带着虫豸尸骸腥气的阴风，正从洞窟深处源源不断地喷涌而出！带着一种更深沉、更凝滞的铜铁锈蚀般的……浑浊腥膻气息！洞窟内部黑得深不见底，绝对的黑暗，连风声都被吞噬，只剩下一种无声的、庞大压抑的吸力，仿佛要将人的灵魂拖拽进去！
“鬼纹！蛟骨井！”那老渔民断断续续、充满恐惧的嘶哑话语猛地炸响在陈垣脑海！所有扭曲的、散发着不祥锈腥的船板碎块带来的刺痛感在靠近这深渊之口时如同火烫！玄圭在怀中发出剧烈的、无声的共鸣！冰冷的撕裂痛楚骤然加剧，如同数把钢锯在胸骨间拉锯！心脏被无形的手攥紧！
“就是……这里？”郑袖的声音在死寂中响起，几乎被无边的黑暗吞噬。她没有看陈垣，目光如同凝固的深潭，锁定在洞窟入口左侧一块相对平坦的湿滑崖壁上。那崖壁同样被厚重的苔藓覆盖，但……那苔藓之下！某种极其扭曲、盘曲、如同巨大枯骨或者被强行扭曲拧结的巨型树根般的凸起痕迹，顽强地透了出来！苔藓只覆盖了表面，无法遮盖那嵌入石壁深层脉络的、庞大而狰狞的……木质纹理！
那纹理的扭曲走向、那股古老腐朽、混杂着金属锈蚀的独特腥膻感……竟与琅琊沉船撕裂的木板、与她袖中深藏的船板残片……如出一辙！
轰隆！
就在这死寂、压抑到极致的瞬间！一声沉闷得如同大地腹中发出的、滚石碾压的巨响猛地从脚底深处炸开！
紧接着！
嗡——！
并非声音！是一种实质的、震颤骨髓的低频震动！带着摧垮一切稳固的恐怖力量，顺着冰冷湿滑的石阶、顺着脚下的崖石、顺着那巨大洞窟深不见底的黑暗，猛地向上窜升！整片山崖和脚下的岩石平台都在疯狂摇晃！
“小心！”陈垣的暴喝声被剧烈的震荡淹没！他脚下的石阶因这突如其来的震颤猛地裂开一道寸许宽的口子！身体瞬间失去平衡向后栽倒！
几乎是同时！
一道无比粗壮、浓稠得如同化不开墨汁的漆黑水柱！带着无法想象的巨大压力！如同蛰伏万年的恶蛟终于冲破封印！猛地从深不见底的洞窟之口喷薄而出！
漆黑的水柱撞在洞顶犬牙交错的嶙峋石壁上！粉碎！亿万冰冷浑浊的水滴、裹挟着刺鼻的腥气（水底虫豸尸骸腐烂的甜腥、铁锈与深层淤泥的腥膻混杂在一起）、碎屑般细小的碎石、苔藓的碎末、甚至还有几条惨白细小、长满古怪复眼扭曲挣扎的、从未见过的水虫……如同漫天墨雨！劈头盖脸地砸落下来！又顺着山崖内壁，形成无数道黏腻冰冷的黑流瀑布，疯狂倾泻！
雨瀑！腥秽的死亡之雨！瞬间将平台淹没！
郑袖的身影在震荡和水瀑冲击来临前如同离弦的箭！她根本没时间躲闪！甚至放弃了向后闪避的路径！不退反进！整个人迎着那狂泻而下的腥秽瀑布，如同扑火的飞蛾，一头扎向那片镶嵌着诡异木纹的湿滑崖壁！
不是撞击！
她的目标！是那块深嵌石壁、扭曲如蛟骨古树的巨大木质纹理核心位置！
就在腥臭墨雨即将浇透她全身、那亿万碎虫碎石冰雹般砸落的刹那！
她的右手从宽大的皂青袖管中闪电般探出！不是握拳，而是——摊开！
一片巴掌大小、边缘断裂扭曲、在阴暗中依旧呈现深沉的暗青色、散发浓郁锈蚀腥气的厚实船板碎片！赫然被她用那只纤细却稳如磐石的手，狠狠地朝着那片石壁木质纹理最凹陷、被苔藓覆盖得最厚实的核心点——
按了下去！
噗！
如同枯朽的骨骼插入烂泥！木板碎片接触石壁的瞬间！覆盖石壁和木板纹理的厚厚苔藓如同活物般猛地鼓起一个扭曲的脓包！
但仅仅一瞬！郑袖的动作带着必死的狠劲！以手作锤！借助那喷薄黑水的巨大冲击力！全身的力量尽数压上掌根！推动那块船板碎片！
喀嚓！
一声极其艰涩、仿佛巨兽喉咙被硬物撑开的撕裂闷响！
坚硬的暗青船板碎片竟如同楔子般！被这股力量硬生生地扎进了石壁深层那扭曲木质纹理的缝隙深处！深达寸许！
“嘶——嗷——！”
一股非人的、难以想象是何种生物发出的、充满了金属摩擦生锈撕裂感和无尽痛苦的怪异尖啸！如同千万把生锈的锯子同时切割心脏！猛地从那被钉入船板的石壁纹理深处爆发出来！
石壁！连同周围的整个崖体！疯狂剧震！那巨大的木质纹理仿佛活了过来！疯狂挣扎扭动！整个山壁发出濒临崩解的呻吟！
下一秒！
轰隆——！
被郑袖强行钉入船板纹理的崖壁上方，无数巨大的、饱含水汽湿冷的岩石再也无法承受这内外交加的狂暴撕裂！如同山崩般疯狂倾泻砸落！
大地在颤抖！绝望的咆哮声被彻底淹没！
巨大的石块裹挟着粘稠如墨的瀑布水流！狠狠砸向平台中心！陈垣那因震荡和湿滑苔藓而向后倾倒的身影！巨石阴影彻底笼罩了他！腥风如幕！
他腰间的玄圭碎片骤然迸发出冰裂般的灼痛锐感！如同死神的指爪己扼住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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