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篷船头破开水藻。墨绿水裂开白痕。
腥草气裹着水雾往船篷里钻。
云梦泽的水面漂满死蚌壳。
蚌肉灰白。像泡烂的棉絮。
腐臭味堵在喉头。
嬴萦盘腿坐船尾。
竹笠檐滴水。打湿肩头犀甲。
她指头捻开张油渍麻布。布上墨迹洇晕：
“商路图废了。新水淹了旧道。”
船中舱堆着货箱。
捆箱牛筋浸得发黑。散出霉味。
陈垣撬开箱盖。
铁锭棱角乌沉沉。
盖格计数器贴上去。
表针顶着红区。抖都不抖。死钉在那。
“压舱底的韩家铁。”嬴萦指甲刮铁面。刮下黑屑。“走水鬼道避开哨卡。”
船头摇橹的老渔子回头。皱纹裹泥浆：“军爷...前面雾重...”
灰白水汽从芦苇荡里漫出来。
像疠鬼吐的寒气。
巫棠立在船头。
麻袍下摆吸饱水汽。沉甸甸垂着。
她没撑竹篙。
枯手虚按水面。五指蜷曲如鸟爪。
掌心离水面三寸。
暗紫藤纹顺小臂爬满手背。
水面被无形力压出个凹窝。
窝底冒起串细泡。
“水里掺了醉鱼藤。”骨笛指向泡沫。
“浓度不够。有人故意撒的。”
陈垣舀了瓢水。
手腕翻倒。
水泼在船板铁箍上。
滋啦冒烟。
铁箍腐蚀出蜂窝孔洞。
“不是醉鱼藤。”
他从箱底摸出个小牛皮囊。倒出银鳞鱼。
鱼尾拍着船板。
沾水汽的鳞片竟然变黑！
一片片卷来。如烧焦的纸。
雾气浓得像扯絮。
船橹搅动黏浆。
能见度缩到船头。
芦苇叶扫过船舷。嘶啦碎响。
陈垣袖口辐射仪突然低鸣。
他猛地扭头。
船尾水面漾起大圈涟漪。
雾气中有抹青衫一闪。
像条游鱼没入深流。
“右舵！”嬴萦吼。
老渔子猛扳橹把！
船头刮过苇丛。
半腐的苇秆断裂声又脆又空。
船身忽然被托起。
像落在棉花堆。
起伏节奏完全不是水浪。
船底响起咯吱声。
陈垣俯身趴船沿。
手探入水下。
指尖触到的东西让他抽气！
一层厚腻黑泥铺满河床。
泥里有东西在拱。
鼓起碗大的泡。泡破开。
渗出墨绿浓浆。
汁液里扭着蚯蚓大小的黑线虫。
“蜃沼！”老渔子枯嗓劈裂。“船陷死沼了！”
水面忽然泛起点点幽光。
绿萤萤的。
浮光慢慢聚拢。聚成个人形轮廓。
是个束发少女的侧影。
赤着脚。踏在死蚌壳上。
脚踝溅起绿色水花。
绿影指向大雾深处。
巫棠袖中滑出龟甲。
甲片裂痕流出血丝似的红光。
红光映着绿影。
绿影微微偏头。唇角似在笑。
雾气灌入她口鼻。
雾气猛地波动！
像张被揉皱的绢布。
水影、绿光、雾气搅在一处。
前方突然现出片干涸的河滩。
滩上倒插折断的戈戟。
生锈的矛尖挂破布。烂絮般摇晃。
滩涂龟裂。缝里渗黑泥。
热风卷沙尘扑船。沙粒刮脸。
幻象里传来闷雷。
陈垣瞪大眼。
河滩上空悬着日头。日头被啃掉半拉。
暗红边缘像没干的血。
焦土滩上忽然漫出层层叠叠的人影。
兽皮裹体。纹面刺青。赤足踏火炭。
咆哮着冲杀！
那是百越蛮兵。
干裂的滩涂对面。
玄铁方阵屹立不动。
铜甲反光刺目。楚字大纛在烈日下烧成金红。
黑铁与赤铜撞在一处。
没声音。
只见人像被割的麦子般倒下。
血渗入焦土。冒出青烟。
楚军阵列突然裂开通道。
一乘玄漆战车驶出。
车上立着金冠白袍的男人。
他双手托起个骨盒。
盒盖掀开。
盒中射出墨绿光柱！光柱首插河滩中央！
光柱落地处。
焦土崩裂。
无数黑气蛇般钻出。缠上冲杀的越兵！
越兵像被抽了筋。软软跪倒。
皮肉下鼓起游走的凸包。
眼耳口鼻钻出黑线虫！
白袍楚王突然抬头。
目光穿透雾气。
首首盯住船头三人！
巫棠喉头一甜。
咬碎的牙血混唾沫吞下。
袖中骨笛带风劈出！
笛尖划向虚空！
啵！
幻泡破裂！
河滩、烈日、蛮兵、楚王炸成碎光！
眼前重归浓雾。
船仍陷在死沼。
船头飘来片东西。
巴掌大。灰褐带鳞纹。
像剥下的鱼皮。
陈垣用匕首挑住。
鱼皮坚韧发腻。
翻开。
皮面墨迹勾勒出城池轮廓。
一角残损。
破损处蚀着铜绿色鸮纹。
“蜃皮。”巫棠指骨捏得咔响。
“越巫的障眼术。鱼皮是旧舆图改的。”
老渔子惊惶跺船板：“水底有东西拱！”
船身猛然倾斜！
船底黑泥被巨力掀翻！
黏稠泥浆泼上甲板。
泥里裹着大团枯骨！
惨白的手骨戳破泥团。
指骨虚抓。
正撞上拉橹的老渔子裤腿！
“鬼！”老渔子惊嚎翻落船舷！
噗通！
水花炸起墨绿浓汁！
七八个灰影破水而出！
是巨鳄！
黑鳞挂满腐草。尾鳍边缘焦黄。
眼珠蒙白翳。
像坟头石雕活转过来！
最前那头拱翻渔子的。
獠牙叼着半条腿。
血沫染红死沼。
鳄群甩尾。
泥浪砸向船舱！
巫棠退半步。
笛管横唇。
骨孔灌风。
吹出嘶哑破音——
呜嗷！
哨音如狼嗥炸响！
扑咬船舷的鳄群骤然僵住。
白翳眼珠翻涌墨绿。
扭头就朝笛音方向猛冲！
哗！
水浪被撞开缺口。
船舱哐啷摇晃！
嬴萦扯开货箱束绳。
铁锭滚落砸脚背也不顾。
箱底露出成捆短矛。青铜矛尖淬绿光。
“接住！”她吼。两杆铁矛破风掷向船头。
陈垣俯身抄矛。
鳄尾己经扫塌半边船篷！
腐腥气扑面！
獠牙咬向他脚踝！
巫棠笛音拔高！
鳄嘴在脚踝半寸处急停。
白翳眼珠暴凸。
眼眶深处血丝网般浮出。
痛苦扭曲。
硬生生拧转身。扑向水底！
扑通！扑通！
六七条巨鳄如石夯砸落。
淤泥翻涌出白骨。
鳄群在腐骨堆里撕咬打滚。
鳞甲刮擦骨头发刺耳摩擦。
雾中绿影又现。
踏着鳄背走来。
赤足嫩如笋尖。踩过黑鳞不沾泥。
雾水凝她脸上。
似落泪。
巫棠骨笛暴刺！
笛尖如锥扎向绿影心口！
绿影如烟溃散。
只留一声极轻的笑。
随雾飘远。
溃散处。
飘落张薄皮。
硝过的熟牛皮。柔软带腥气。
嬴萦铁矛扎起皮子。
皮面墨迹绘着复杂河道。
水道交汇点标朱砂印：
“旧纪楚水正源”
皮背粘着块东西。
铜绿斑斑。半个巴掌大。
薄如柳叶。刻着鸟篆祷文。
“西...羌...”嬴萦捻起铜片细看。“古楚巫祭的祈雨牌？怎么缀着西羌文？”
巫棠突然呛咳。
佝偻扶船舷。
袖口捂嘴。
白麻袖洇开大片暗红。
陈垣伸手扶。
触到她肘臂。
隔着湿麻布。
肌肉突突弹跳。
挽起她袖管。
那暗紫藤纹己经爬满小臂。
盘绕筋脉虬结处。
藤纹鼓跳如活虫。
皮肉下凸起道道棱子。
“西羌毒瘴入骨。”巫棠闷喘。音调劈裂。“给我...野猪尿胞。”
老渔子惊魂未定。哆嗦解腰间水囊。
“腌鱼剩下俩...”
巫棠抓过水囊。
割开囊口倒尽死水。
腥水泼上她麻袖。
布料瞬间烂洞。
她摸出小皮囊。
抖些紫红粉末灌进尿胞。
咬破中指。
血珠挤入粉末。
混成糊。
递向陈垣：“涂...纹上...”
紫红糊膏触腕。
皮肉刺啦轻响。
腾起腥甜烟。
暗紫藤纹急速抽搐！
像蛇被钉七寸。
雾气却骤然浓烈。
浓到化不开的浆糊般裹上来。
船底巨鳄仍在撕骨。
水面漂来大片木板碎屑。
漆皮反光。有云雷纹。
陈垣捞起片断木板。
断口还粘着湿透的丝帛。
帛面墨线勾勒亭台楼阁。
一角朱砂印赫然烙着：
楚王行猎图
“蜃城残片。”巫棠声音混水汽。含糊不清。“雾里真藏了座废城...”
断木上浮现几行刀刻小字。
字痕被水泡发胀。
细看是篇祭文：
...王以百越俘为牲...血祭鸮目...镇水脉三百年...
湿木板在陈垣手中突突震动。
如同活物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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