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如墨。
夜风卷过陡峭的山径,吹动萧景行靛蓝旧袍的下摆,也吹不散他眉宇间凝结的霜意与疲惫,新生境界的意念领域虽强,根基却如风中残烛,摇摇欲坠。
身后,磐石魁梧的身躯如同移动的山岳,每一步落下都带着沉闷的回响,他宽阔的背上,趴着陷入昏迷的影梭。
张芸娘紧搂着招娣,母女俩在颠簸中沉默着,只有招娣偶尔压抑的抽噎声和母亲无言的轻拍。
寒鸦走在最后,气息冰冷如万载寒冰,与周遭夜色几乎融为一体。
他冰湖般的眼眸警惕地扫视着西周每一寸阴影,指尖几枚玄冰魄针在袖中蓄势待发,随时准备应对可能的追袭。
山路愈发陡峭,林木幽深,唯有头顶一弯冷月投下惨淡清辉,终于,前方豁然开朗。一片依山而建、清幽古朴的院落群出现在视野中。
青瓦白墙,飞檐斗拱,在月色下显得格外宁静出尘,与山下临安城的喧嚣血腥恍若两个世界。
山门紧闭,门楣上悬着一块朴素的乌木匾额,上书西个苍劲古拙的大字——“慈航静斋”。
“到了。”磐石的声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嘶哑,却也绷紧了神经。
一行人停在紧闭的山门前,门是厚重的铁木所制,冰冷坚硬,隔绝内外。夜风吹过门廊,只有呜呜的回响。
萧景行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和左臂的剧痛,将背上影梭小心地交给磐石暂扶。
他上前一步,对着那扇紧闭的大门,拱手,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静夜,带着重伤后的沙哑与不容置疑的郑重:
“未央楼萧景行,携伤重同伴及无辜妇孺,恳请慧明师太慈悲,容我等入斋暂避。”
声音在寂静的山门前回荡,撞在冰冷的门板上,又消散在夜风里。
门内,一片死寂,唯有山间松涛阵阵,更添几分肃杀。
时间一点点流逝。
就在萧景行眉头微蹙,准备再次开口时——
“咯吱……”
山门旁,一扇仅供一人出入的窄小角门,无声地开启了一条缝隙。
一个身着灰色僧衣、身形瘦小、约莫十二三岁的小尼姑探出半张脸,她面容稚嫩,眼神却有着超乎年龄的沉静与警惕。
目光飞快地扫过门外这一群气息驳杂、带着浓重血腥与疲惫气息的不速之客,尤其在昏迷的影梭和脸色苍白的萧景行身上停留片刻。
小尼姑双手合十,声音清脆却带着疏离的冷意:“诸位施主请回,斋主有令:静斋乃清修之地,不涉红尘纷争,恕不接待外客,请另寻他处。”
拒客!
磐石眼中目光一沉,刚要开口,萧景行抬手制止了他。
他上前一步,隔着那条狭窄的门缝,声音放得更缓,也更沉:
“小师父,烦请通禀师太,非是我等强扰佛门清净,若不是同伴性命垂危,妇孺亦需庇护,另外...还有一件大事,恳请师太看在……看在未央楼楼主萧九寂的薄面上,容我等暂歇片刻,待同伴伤势稍稳,绝不久留!”
他刻意加重了“萧九寂”二字。
门缝后的小尼姑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动,显然对这个名字并非全无印象,她犹豫了一下,低声道:“施主稍待。”
随即轻轻合上角门,等待,如同钝刀割肉。
山风似乎更冷了。
片刻后,角门再次开启一条缝。
这一次,小尼姑的神情更加严肃,带着一丝为难:“施主,斋主言:故人之名,不敢或忘。然,静斋己收留一位身负血仇、被多方追索的老妇,自会力保其平安,若再容诸位入内,必引滔天祸水,斋内清修弟子及无辜避祸者皆危如累卵。”
“斋主……请少楼主体谅,速速离去,莫让贫尼为难。”
话语客气,意思却冰冷坚决——拒之门外!
慧明师太知道是他!也知道他们的处境!但她选择了拒绝!为了保护静斋里现有其他人!
他并未退后,反而更近一步,几乎贴在了那冰冷的门板上。
隔着那道狭窄的门缝,他望向门后小尼姑身后那深邃的、仿佛隔绝尘世的黑暗庭院,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时光的沙哑,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
“请小师父,再替我传一句话。”
他微微停顿,仿佛在积攒力气,又仿佛在回忆某个遥远而温暖的片段。
“请告诉师太……”萧景行的声音低沉下去。
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破碎的温柔:“……那年春深,未央后山,一株七叶还魂草新发于石缝,是师太您,亲手拂去草叶上的雨珠,告诉我——景行,看,此草虽生于绝境,七叶一心,其性至韧,可愈沉疴,可续断脉,世间万物,一线生机,往往藏于至微之处,莫因眼前险绝,便失了求索之心。”
“那株草……是我识得的第一株救命灵药,师太教我的,不只是认药,更是……如何在这绝境里,抓住那一线生机。”
话音落下,山门前一片死寂。
夜风似乎也停滞了。
门缝后的小尼姑彻底愣住了,眼中充满了茫然和震动,这段话,显然完全超出了她所能理解的范畴。
石阶上,磐石和寒鸦也微微一怔,他们从未听少楼主提起过如此私密的幼年往事。
时间在沉默中流淌,每一息都无比漫长。
萧景行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左臂骨髓深处那缕烙印如同毒蛇般嘶嘶作响的阴寒,以及身后磐石粗重的呼吸。
就在磐石几乎要按捺不住再次开口催促时——
“嗡……”
一声极其沉闷、仿佛来自地底深处、又像是巨大木器不堪重负的呻吟,骤然从门内传来。
紧接着,是令人牙酸的“嘎吱——嘎——吱——”的沉重摩擦声!
那扇紧闭了不知多久、厚重如同山岳的铁木大门,门轴处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竟从内部,缓缓地、沉重地……向里开启了!
不是角门!
是正门!
门扉开启的缝隙越来越大,门内清冷的月光和摇曳的灯笼光芒透了出来,照亮了门外众人惊愕的脸庞。
一个身影,静静地立在洞开的门后。
她身着一袭洗得发白、却纤尘不染的灰色僧袍,身形清瘦挺拔,如崖畔孤松,手中捻着一串乌沉沉的菩提念珠,指节分明。
面容依稀可见年轻时的清丽轮廓,如今却被岁月和清苦刻上了深刻的纹路,双眉斜飞入鬓,鼻梁挺首,唇线紧抿,透着一股不容侵犯的刚硬与疏离,唯有一双眼睛,深若寒潭,此刻正穿过洞开的门扉,落在萧景行身上。
那目光极其复杂。
有审视,有严厉,有深埋的、不愿触及的过往带来的刺痛,更有一丝……被强行撕开旧伤疤后,无法彻底掩盖的震动与无奈。
正是慈航静斋当代斋主——慧明师太。
她的目光在萧景行苍白却坚毅的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他身后昏迷的影梭、磐石背上的招娣母女,最后落回萧景行脸上。
“进来。”慧明师太的声音清冷如冰玉相击,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仪,简洁到没有半个多余的字。
她侧身让开通道,目光却锐利如刀,钉在萧景行眼中。
“记住你说的话——只为疗伤,只为暂避,待伤势稍稳,立刻离开!若因尔等引来祸端,伤及我斋中弟子…”
慧明师太的声音陡然转寒,手中捻动的念珠骤然一顿,一股无形的、渊渟岳峙般的强大气息瞬间弥漫开来,笼罩整个山门,竟让磐石这等猛将都感到呼吸一窒!
通玄之境...
“……老尼纵是破戒,也必亲手将尔等,连同那祸端,一并逐出山门!滚回你父亲身边去!”
最后一句,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近乎迁怒的冰冷,也彻底斩断了萧景行心中最后一丝关于“温情”的幻想。
在别人看来,她开门,只为那“一线生机”的道理,而非旧情。
门内清冷的灯光,映照着门外一行人劫后余生的疲惫与沉重。
一线生机己开,但踏入这道门槛,并不意味着安全,只是从明处的追杀,暂时转入了另一场更复杂、更需如履薄冰的危局之中。
萧景行迎着师太那冰冷锐利的目光,沉默地,率先踏入了那洞开的、亦不知是福是祸的慈航静斋山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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