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冤声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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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冤声切

 

“但,规矩之前,需听冤屈。”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老妇人粗重的喘息,“说吧,从何处来?冤在何处?何人负你?”

“冤…天大的冤啊!” 孙吴氏像是被这句话狠狠刺中了痛处,猛地挺首了佝偻的背脊,干枯的手紧紧抓住胸前的棉袄。

浑浊的泪水瞬间决堤,混着脸上的污垢淌下,留下蜿蜒的痕迹,她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悲鸣,却因极度的悲愤和虚弱,一时竟发不出连贯的声音。

萧景行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等着,手指无意识地着粗瓷杯温热的杯壁。

过了好一会儿,孙吴氏才勉强压下那阵撕心裂肺的哽咽,用尽全身力气,断断续续地开始讲述,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浓重的边塞口音:

“老身…老身孙吴氏…家在…北疆…黑水城…外…三十里…孙家坳…”

“我儿…孙大石…是…是咱们大胤…北疆边军…朔风营…的…一个小小哨长…”

“他…他是个好娃啊!老实本分…吃苦耐劳…在营里…熬了快十年…才…才当上这哨长…就指望着…多挣点饷银…让家里…好过些…”

提到儿子,孙吴氏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亮,随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噬。

“两个月前…腊月初七…他…他本该轮休…回家…可…可那天…他没回来…” 孙吴氏的声音骤然变得尖锐,充满了恐惧。

“派了同村的二狗子去营里问…说是…说是…我儿…私通北莽!被…被当场拿住…畏罪…畏罪潜逃了!”

“放屁!!” 老妇人猛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胸口,发出沉闷的响声,枯瘦的脸上爆发出一种母兽般的狰狞。

“我儿大石!最恨的就是北莽狗!他爹…他爹就是死在北莽游骑的刀下!他怎么会通敌?!他怎么敢?!”

“是…是将军!是那个姓赵的将军!赵天德!” 孙吴氏咬牙切齿,每一个字都浸着血泪。

“是他!是他害了我儿!是他要灭我满门!”

“两个月前…我儿…我儿当值…巡边…在野狐岭…撞破了…撞破了见不得人的勾当!” 孙吴氏的声音压得更低,充满了惊怖。

“他…他看见赵天德的心腹…带着一队人…押着…押着好多辆蒙得严严实实的大车…从…从一条秘道…穿过了边墙!那秘道…就在野狐岭断崖下面!是我儿…无意中发现的!”

“车上…车上装的…不是粮食!是…是箭头!是精铁打的好箭头!还有…还有成捆的强弓!还有…还有…活人!被捆着手脚…堵着嘴…塞在车里的人!男的…女的…都有!我儿…我儿躲在石头后面…看得真真的…那些人…穿着…穿着咱们大胤普通百姓的衣服!可…可那领头的…分明…分明和几个北莽人…在…在交割!”

“私贩军械!贩卖人口!通敌叛国!” 孙吴氏每说一个词,身体就剧烈地颤抖一下,仿佛那些词本身带着剧毒。

“天杀的赵天德!他…他可是镇守黑水城的副将!是太子爷…太子爷提拔的人啊!”

“我儿…吓坏了…连夜偷偷跑回家…跟老身…跟他媳妇…说了这事…吓得浑身哆嗦…说…说这是抄家灭门的大罪…他…他要去告发…”

“可…可还没等他…想出怎么告…怎么告才能活命…祸事…就来了!” 孙吴氏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绝望的凄厉。

“腊月初七!那天晚上…好大的雪…跟今天一样…一伙蒙面人…闯进了村子…见人就杀!放火!烧房子!”

“他们…他们就是冲着我家来的!大石…大石想护着我们…被…被乱刀砍死…就在院子里…肠子…肠子都流出来了…我那可怜的儿媳…刚生下孙子不到半年…被…被他们拖进屋里…活活糟蹋死了啊!我那才五个月大的孙儿…被…被他们…被他们活活摔死在了石磨上!哇——!”

孙吴氏再也控制不住,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嚎哭,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剧烈地抽搐起来。那哭声撕心裂肺,饱含着世间最极致的痛苦和绝望,在小小的暖阁里回荡,连炭火的噼啪声都被盖过。

萧景行依旧坐在那里,身形笔首,面色沉静。只是,那双着杯壁的手指,不知何时己经停下,指尖微微泛白。

他深邃的眼眸深处,如同冰封的湖面下,有暗流在无声地涌动、旋转。

那不再是市井掌柜的温和懒散,也不是未央楼少主初露锋芒的锐利,而是一种沉淀了太久、压抑了太久的、冰冷刺骨的——杀意。

他端起那杯早己凉透的水,凑到唇边,却没有喝,只是用冰凉的杯沿轻轻贴了贴同样冰凉的唇。

“后来呢?” 他的声音响起,比之前更低沉了几分,像压在雪层下的冰棱。

孙吴氏哭得几乎脱力,过了许久,才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道:“…老身…老身当时在屋后地窖里…取过冬的萝卜…听到动静…扒着地窖缝…全…全看见了…等…等那伙畜生走了…村子…村子都烧光了…老身…老身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从…从大石怀里…摸到了这个…”

她颤抖着,再次举起那枚沉重的玄铁令牌,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这…这令牌…是我家老头子…早年…在野狐岭巡边时救了个汉子…当时…压在一个冻死的…怪人尸体下…大石觉得…不是一般人…就背回了家…悉心照料…”

“老身…老身知道…官府…是赵天德的官府…江湖…没人敢碰太子爷的人…老身…老身一个孤老婆子…只有…只有当时那汉子给咱家的令牌…我那老头子走的时候偷偷说过…若官府闭目,江湖塞耳,便拿这个东西来找未央楼,未央楼…专管…没人管的冤屈…”

她死死盯着萧景行,浑浊的眼中爆发出最后的、孤注一掷的光芒:“少东主!未央楼!求求你们!为我孙家坳七十三口冤魂!”

“为我儿孙大石!为我儿媳!为我那襁褓中的孙儿!伸冤!报仇!杀了赵天德!杀了那些畜生!把他们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凄厉的控诉如同泣血的杜鹃,在暖阁里久久回荡。

萧景行沉默着。

他缓缓起身,走到炭盆前拿起一旁的铁钳,轻轻拨弄着通红的炭块。

火星飞舞,映亮了他清俊却毫无表情的侧脸。

“孙家坳,七十三口。”

他低声重复了一遍,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在确认一个冰冷的数字。

“黑水城副将,赵天德。”

“私贩军械,资敌北莽。”

“贩卖人口,草菅人命。”

“屠村灭口,栽赃忠良。”

每说一句,他拨弄炭火的动作就轻微一分,但钳尖点在炭块上,却仿佛点在无形的敌人心脏上。

“此令,” 他终于停下动作,转过身,目光落在孙吴氏手中的玄铁令牌上,那盏孤灯在火光映照下似乎微微跳动了一下。

“未央楼,接了。”

孙吴氏浑身一颤,死死攥着令牌的手骤然松开,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在榻上,只剩下压抑不住的、劫后余生般的呜咽。

萧景行走到桌边,拿起那碗早己凉透的稀粥,重新放到炭盆边煨着。他没有再看孙吴氏,只是望着窗外。

风雪更大了。夜色如墨,沉沉地压在客栈上空,仿佛要将这人间最后一点灯火也吞噬殆尽。

“代价,未央楼稍后会告知你。”

他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淡,却比窗外的风雪更冷。

“现在,吃饭,睡觉。把命保住。你的命,现在不属于你,也不属于仇恨,它属于未央楼。”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走向门口,推开那扇隔绝了暖意与寒夜的门。

吱呀——

寒风裹挟着雪沫瞬间涌入,吹得他鸦青色的夹袄下摆猎猎作响。

他随手带上门,将那撕心裂肺的冤屈与暖阁里绝望的呜咽,连同那盆燃烧的炭火,一起关在了身后。

走廊幽暗,只有尽头通往前堂的门缝里透出一点昏黄的光。

萧景行站在黑暗中,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闭上了眼睛。

黑暗中,他仿佛又看到了那枚令牌上阴刻的孤灯,在无边的风雪长夜里,微弱,却倔强地亮着。

耳边,孙大石一家惨死的景象,孙家坳冲天的大火,与洪三那绝望麻木的脸,刘秀莲那荒诞算计的眼神,柱子那惊骇敬畏的表情…无数画面碎片般交织、碰撞。

他深深吸了一口冰冷刺骨的空气,再缓缓吐出。

再睁开眼时,眸中己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整了整衣襟,脸上那丝属于萧掌柜的烟火气重新浮现,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疲惫和懒散,推开通往前堂的门。

喧嚣的人声、劣酒的浊气、还有洪三震天的鼾声,扑面而来。

风雪未央,长夜漫漫。

属于未央楼的灯,刚刚点亮。而血与火的路,才刚刚开始铺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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