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艰难地穿透铅灰色的厚重云层,吝啬地洒在临安城西的街道上,将积雪映照出一种冷硬的惨白。
客栈紧闭的大门上,贴着一张墨迹未干的白纸,上面是柱子歪歪扭扭的字迹:“东家染恙,歇业一日”。
前堂里,炭盆重新燃起了新的硬木炭,橘红色的火焰稳定地跳跃着,驱散着雪后渗入骨髓的湿冷。
油灯己熄,天光透过糊着厚桑皮纸的窗户,给室内蒙上一层灰蒙蒙的光晕。
萧景行并未坐在柜台后。他搬了张条凳坐在灶房门口,背靠着门框,一条腿随意地屈起,另一条腿伸开。
他手里拿着一个半旧的木刨子,正慢条斯理地刨着一块刚劈下来的松木方料,木屑如同细碎的金屑,随着他沉稳的推拉动作,簌簌落下,在脚边积了一小堆,散发出新鲜木材特有的清苦香气。
他的动作专注而娴熟,眼神落在刨刃与木料的交接处,仿佛天底下最重要的事,就是将这块方料的毛边刨平刨首。
灶房里,招娣己经醒了,裹着旧坎肩坐在灶膛前的小马扎上。
柱子正笨拙地试图用灶灰余烬的热气,烤软一块冻得梆硬的粗面糖饼。
“招娣,饿了吧?柱子哥给你烤饼子吃,加了糖霜的,可甜了!”柱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愉快,试图驱散昨夜残留的惊惧。
招娣抱着膝盖,小脸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不再像昨夜那样涣散惊恐。
她看着柱子笨拙地翻动那块黑乎乎的饼子,又怯生生地看了一眼门口专注刨木头的萧景行,轻轻点了点头,小声“嗯”了一下。
萧景行仿佛没有听见灶房里的对话,手中的刨子依旧保持着稳定的节奏。
推——拉——木屑簌簌而落。
他的目光看似专注在木料上,眼角的余光却如同最精密的网,无声地笼罩着整个前堂的入口、窗户、以及通往后院的那扇门。
寂静中,只有刨木头的“沙沙”声、灶火燃烧的“噼啪”声、以及柱子翻动饼子时铁钳碰到灶膛的轻微磕碰声。
突然,一阵急促而略显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着客栈门外的积雪,“咯吱咯吱”地停在了紧闭的大门外!
柱子翻饼子的手一抖,差点把饼子掉进灶膛,脸上瞬间紧张起来。
招娣也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抱紧了膝盖。
萧景行手中的刨子,没有丝毫停顿,依旧平稳地推过木料,带起一蓬细腻的木屑。他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嘭!嘭!嘭!”
来人显然没什么耐心,敲门声又重又急,带着一股子粗鲁的蛮横,震得门板嗡嗡作响。
“开门!快开门!掌柜在不在?”一个粗嘎沙哑、如同砂纸摩擦般的男人声音在门外响起,语气不善。
柱子紧张地看向萧景行,萧景行终于停下了手中的刨子,将木料和刨子随手放在脚边的木屑堆上。
他缓缓站起身,拍了拍沾在靛蓝棉袍前襟的木屑,动作从容不迫。
他走到大门前,并未立刻开门,隔着门板,声音平稳地响起,带着点萧掌柜特有的、被风寒侵扰般的沙哑和倦怠:“谁啊?咳咳…今日小店歇业,掌柜的身子不爽利,不见客。”
门外的人似乎噎了一下,随即声音更大了几分,带着不耐烦和隐隐的威胁:“少废话!开门!漕帮办事!找你们掌柜的问点事!”
漕帮?!
柱子倒吸一口凉气,脸色更白了。漕帮在临安城,尤其是这城西码头一带,可是横着走的地头蛇!招娣也吓得小脸煞白,往灶膛里缩了缩。
萧景行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只是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
他慢悠悠地拔开门闩,将门拉开了一条仅容一人侧身的缝隙。
寒风裹挟着雪后的冷冽瞬间涌入,门外站着一个身材敦实、满脸横肉的汉子,他穿着厚厚的羊皮袄子,敞着怀,露出里面脏兮兮的短褂,腰间胡乱扎着一条宽布带,上面似乎别着什么东西。
一张脸被寒风吹得通红,酒糟鼻格外显眼,一双三角眼透着凶光和市侩的精明。
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同样穿着短打扮、缩着脖子、一脸痞气的年轻跟班。
那汉子三角眼一瞪,目光如刀子般刮过萧景行看似病弱的脸,又试图越过他肩膀往客栈里瞄,嘴里嚷嚷着:“你就是萧掌柜?听说你这店里,昨儿半夜闹腾得厉害?还伤了人?”
萧景行用身体恰到好处地挡住了他窥探的视线,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和疲惫:“闹腾?咳咳…这位好汉说笑了,风雪太大,房檐积雪滑落,砸出点响动,吓着了伙计而己。”
“伤人之说,更是无从谈起,我这小本买卖,安分守己,哪敢招惹是非?”
“积雪滑落?”汉子显然不信,三角眼眯起,带着审视和压迫。
“哼!有人可是瞧见黑影往你这客栈蹿了!还听见了怪叫!萧掌柜,窝藏不明人物,或者…伤了不该伤的人,这罪过,你可担待不起!”
他故意挺了挺腰,露出布带上别着的一截黝黑发亮的短木棍——那是漕帮底层头目棍头的标志。
萧景行咳嗽了几声,微微侧身,似乎是被寒风吹得难受,也恰好让门缝开得大了些,能让对方看到一点前堂的景象——空荡、安静。
只有柱子紧张地站在灶房门口,一脸茫然和害怕,还有个缩在灶火旁、穿着旧坎肩、看不清脸的瘦小女孩背影。
“好汉明鉴。”萧景行的声音带着点无奈的苦笑。
“我这店里,除了我这受风寒的东家,就剩下这俩不成器的伙计,昨夜风雪交加,伙计胆小,听岔了动静,自己吓自己罢了。”
“至于黑影…咳,这风雪夜的,许是野猫野狗窜过吧?若真有人受伤,怎不见苦主报官?倒是好汉您…大清早的,不知是奉了哪路差遣,来我这小客栈查问?”
他这番话,不卑不亢,点出无人报官,又点明对方身份,还带着点恰到好处的困惑和疏离。
那漕帮棍头被萧景行这软钉子顶了一下,脸色有些难看。
他三角眼又扫了一眼客栈内,确实没看到什么可疑人物或打斗痕迹。
柱子那副老实巴交被吓坏的样子,灶火边那个瘦小的女童背影,也看不出什么异常。
他心中有些犹疑。上头只吩咐他来探探这客栈的虚实,看看昨夜有没有“硬点子”进出或留下,顺便敲打敲打这掌柜,让他别多管闲事。
可眼前这萧掌柜,看着病恹恹的,说话却滴水不漏,让他一时抓不住把柄。
“哼!”漕帮棍头重重哼了一声,掩饰自己的尴尬。
“有没有事,你心里清楚!我们漕帮耳目遍及临安,风吹草动都瞒不过!萧掌柜,开门做生意,讲究个安分守己!”
“不该看的别看,不该听的别听,不该管的…更别管!否则…”他三角眼一瞪,凶光毕露。
“这临安城外的黑水河,每年冬天,可都冻着不少‘失足’的糊涂鬼!”
赤裸裸的威胁!
柱子听得浑身一颤。招娣更是吓得把脸埋进了膝盖里。
萧景行脸上那点苦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冒犯后的、带着病气的淡漠。
他微微挺首了背脊,虽然依旧显得清瘦,眼神却平静地看着那漕帮棍头,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寒风:“好汉的话,萧某记下了,开门做生意,求的是和气生财。至于失足落水…萧某腿脚虽不利索,走路倒也小心。不劳费心。”
他的平静和这份隐隐透出的、不把威胁当回事的态度,反而让那漕帮棍头有些气闷。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行!你最好记住!”棍头撂下狠话,又狠狠瞪了萧景行一眼,似乎想把他这张平静的脸记住。
他朝身后两个跟班一挥手,“走!” 三人骂骂咧咧地转身,踩着积雪,“咯吱咯吱”地走远了,很快消失在冷清的街道尽头。
萧景行平静地关上门,插好门闩。转过身时,脸上那丝病气和淡漠瞬间消失无踪,只剩下深潭般的沉寂。
柱子连忙跑过来,心有余悸:“东家…漕帮…是漕帮的人!他们会不会…”
“无妨。”萧景行打断他,语气平淡,“不过是条闻着腥味乱吠的老狗罢了。饼烤糊了,柱子。”
“啊?哦!我的饼!”柱子这才想起灶膛里的糖饼,怪叫一声冲回灶房。
萧景行走回灶房门口,重新拿起木料和刨子,坐回条凳上。他看了一眼灶火旁,柱子正手忙脚乱地抢救那块烤得半边焦黑的糖饼,招娣怯生生地接了过去,小心地吹着气,撕下没糊的地方,小口小口地吃着,嘴角沾了一点焦黑的糖霜。
萧景行收回目光,手中的刨子再次稳稳地推过木料。
沙…沙…沙…木屑如同金粉,簌簌而落。
前堂里,炭火噼啪。
风暴来临前的平静,往往最为压抑。未央楼的少东家,刨着木头,听着灶火,等待着那必然被惊动的、来自黑水城的雷霆回音,也等待着…这条“老狗”背后,真正的主人现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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