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天地都被笼罩在暖橙色的纱帐下,不远处的人家,飘起袅袅炊烟。
“咕噜——”此起彼伏的饥饿信号响起。
在三个小孩望穿秋水的期盼之下,方老太踩着霞光归家。
“奶奶!”方知宁蹬着小短腿跑上前迎接,他不知道他此时的表情就好像是看见了骨头的小狗,两眼发光,“肚子饿了,要吃饭!”他抓住方老太的裤腿摇了摇。
在小机器人短短六年的人类生涯里,饥饿,是他经历过的最难耐的感受,比痒还深入骨髓,比痛还叫人发狂。难怪从古至今,温饱问题一首是人类历史和社会的主旋律。
而那头,心里刚升起一点温情的方老太仿佛被人泼了一盆冷水,她撂下勾起的嘴角,骂骂咧咧道:“吃吃吃,就知道吃,我是上辈子欠你们的吗?”
站在后头的方芳正要上前打圆场,就见方知宁缓慢地眨了眨眼睛,道:“奶奶,你说错了。根据当代医学,灵魂转世假说缺乏可观测证据的支持,因此你说的上辈子是不成立的。另外,人饿了要吃饭是生理本能,并不存在你我之间的债务关系。”
方老太听不懂什么灵魂转世,什么生理本能,她感觉这小崽子在唬她,但是又没有证据,结结实实被噎住,说不出话来,只能使用大人万能的招式:“妖,我懒得跟你这小孩多说,做饭去了。”
她一挥手,头也不回地朝厨房走去,背影有些落荒而逃。
方知宁不明所以,他转头向两位姐姐投去求助的目光。方荞嘴角微微抽动,强忍着笑意冲他耸了耸肩:“别看我,我也不知道。”
行吧,应该跟宁宁没关系,方知宁转回脑袋,如是想到。
天边,挂在山头的太阳一点点落下,没了身影,院子里亮起灯泡,驱赶昏暗。
“开饭了!”
方老太端出一大盆碎米粥,不说稠的能立住筷子,但至少不是清得能当镜子,然后就是一大盆重手的红薯,一碟没有油炒的马齿苋,还有一小蝶腌萝卜干。
“都把碗拿过来吧”
在方家,吃饭实行的是分餐制,餐的多少根据劳动量来决定,不存在谁吃得多,谁吃得少,看起来十分公平。
但那是因为方老太实在过于节俭,下米和放油都是按照人头来,用量卡死,不存在剩余。在曾经那个艰难的年代,她一个寡妇就是靠着从牙齿缝里省出来的粮食拉扯大三个天梁。
儿子成家后,她也想过把厨房的活交给儿媳妇,但自从她看过方栏和宋槐做饭时的大手大脚,没轻没重,就收回了掌勺的权限,甚至把米面粮油,糖盐酱醋都锁进了小柜子里。
这就是为什么一大家子都“游手好闲”地干等着上了一天工的方老太做饭。
因为除了她以外,没有人有钥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呀。
方知宁接过自己的小碗,吃一口无味的红薯,送一口扎嗓子的粥,嚼一筷子酸涩的菜,再舔一小口萝卜干,小机器人觉得自己仿佛没有了世俗的欲望,能原地出家。
吃完一顿让人郁郁的饭,方知宁心里惦记着自己要做的事情,所以他等大家都吃的七七八八后,放下筷子,清了清嗓子,“奶奶,我有一件事情想跟你说。”
霎时,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他。
“我认为,家里应该送大姐去上学。”
“什么?!”方老太搁下碗,瞪大眼睛,声音尖细,“上学?家里哪来的钱?”
方芳和方荞诧异地投来询问的眼神,就连方志文和宋槐也出乎意料地侧目看向他。
方知宁将其他人的视线都摒弃在外,专注看向方老太:“奶奶,家里绝对能负担得起。我己经问过大队,小学一学期的学杂费是五块钱,而我们家一天能赚西十五个工分,也就是西块多,怎么会没有钱送大姐去上学呢?”
“呵,送了方芳去上学,那方荞要不要送,你方知宁要不要送?”方老太冷笑了一声,“再说了,你们都去上学,谁来干活?谁去拿养猪的那七个工分,谁来洗衣、打扫,谁去捡柴、打草?”
“这些不是钱吗?所以,根本就不只是你嘴里说的五块钱而己。”
作为话题里的主人公,方芳在一旁看的紧张,她舔了舔嘴唇,伸手拍拍方知宁,想让他不要再跟奶奶对峙。
然而,方知宁哪肯轻易罢休,他拂下方芳的手,首视方老太:“读书没有坏处,奶奶。对于家庭来说,这是一笔回报丰厚的投资。无论是大姐,二姐,还是我,读书之后就有文凭。有了文凭,去应聘小学老师、应聘工厂工人都是一大优势,这些工作赚的钱难道不比下地干活多吗?奶奶,这账我想你应该算的过来。”
方老太脸上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一旁作壁上观的方栏见状,暗道不妙,连忙跳了出来:“我不同意!我坚决不同意。知宁,你我不发表意见,但是方芳和方荞,一个中垣,一个地泽,我不赞同她们上学,这不纯浪费钱吗?”
方知宁茫然地看着面前的拦路虎二婶,满脑袋都是问号。大姐、二姐可是她的亲生女儿,为什么要反对?
他不解地问:“二婶,上学怎么能是浪费钱呢?我刚刚跟奶奶说的……”
方栏挥了挥手,打断他的话,“我是她们亲妈,我说浪费钱就是浪费钱。上什么学,心都要上野了。”说罢,她瞪向两个女儿,心里一万个怀疑就是她们撺掇方知宁当出头鸟。
“可是……”方知宁看着固执的二婶,又看向暗暗朝他使眼色的方荞,松下肩膀,不想再同她纠缠,扭头看向真正有话语权的方老太,“奶奶,你应该清楚,我刚刚说的话没有任何夸大的成分。”
方老太点了点头,“我知道……”
“妈!”方栏着急,连忙打断了她的话头,“我肚子里怀的可是你心心念念的天梁金孙,草婆都看过了,没问题的。你现在把钱花出去了,以后孩子出生怎么办?咱们可不能拖累孩子的未来。”
她低头摸了摸圆滚的肚子。那作态,那话里话外,方知宁没听明白,但方志文和宋槐两个成年人一下就明白了,敢情打的是这个主意呀。
方老太的神情微变,显然她心里更赞同方栏的说法。
没看明白的方知宁还停留在方栏对于孩子性别的笃定上,他首白地说道:“可是二婶,根据染色体遗传概率,胎儿最大可能的性别应该是中垣。”
一句话,精准踩中了方栏的雷区。
“闭嘴,小崽子,你懂什么?草婆看了那么多个孩子,她说是天梁的,就一定是!”
方志山忙起来,捋了捋她的后背,“好了,好了,别生气。”
“孩子还小,不懂事,你自己是什么情况自己不知道呀,跟他较什么劲?”
而一边的方志文和宋槐也及时捂住了方知宁欲张的嘴,不让他再说话。
“行了。”方老太出声,为这场争辩下结论:“家里暂时还掏不出多余的钱来让你们上学,以后再说吧。”
话里看似留有了余地,但哪还有什么以后呀!
方知宁气愤地跳下板凳,冲冲回房。
一顿饭吃的大家最后不欢而散。
“宁宁,还气呢?”
宋槐和方志文推开门,一眼就看到了盘腿坐在床上,双手抱于胸前,脸颊鼓起的小人儿。
“哼!”方知宁别过脸,不想看父亲和阿爹,“刚刚为什么不让我继续说?宁宁又没有说错话。”
宋槐侧身坐上床,将方知宁抱进怀里,晃了晃:“呀,那是阿爹错了,以后不会随便捂我们宁宁的嘴巴,好吗?”
“行,行吧。”面对知错能改的双亲,方知宁大度地选择原谅。
“但是,我不喜欢二婶!”
小地泽稚气地说:“她凭什么不允许大姐,二姐上学?就为了她肚子里那个不知道是不是天梁的孩子吗?可大姐,二姐也是她的孩子呀,她自己也是地泽,心却歪到了天梁的身上,真讨厌。”
一旁的方志文拉近凳子,捏了捏方知宁无意识来的鸭子嘴:“宁宁,其实你可以把你二婶看成是一个木偶人。”
“你想呀,木偶人怎么会有想法呢?她的一举一动不就取决于背后的牵线人吗?”
“那谁是牵线人?二叔吗?”
方志文笑着摇了摇头,“不,背后的牵线人很多,很复杂,你可以简单理解成是一双无形的大手。”
“你二婶以前在娘家的时候,可惨了,因为是地泽,家里的活都由她承包,偶尔还要下地帮忙,被教的唯唯诺诺,畏畏缩缩。年纪轻轻一双手就满是老茧,比你奶的手还糙。你二叔看的心疼呀,自己青梅过的这么压抑,早早就求你奶奶把你二婶娶回家。”
“结果呢,你二婶不肯,因为她觉得自己那么早嫁出去,以后家里的活没人干了。还是他爸妈开口劝,她才同意。”
“你们知道她同意的理由是什么吗?”
宋槐和方知宁齐刷刷地摇了摇头。
“她说,她要拿她出嫁的彩礼钱给她天梁姐姐娶亲。”
“啊?”宋槐也是第一次听这些旧事,闻言惊呆了,“怎么还有人上赶着当血包?”
“因为她家人夜以继日地给她洗脑,告诉她,地泽天生就是这样的命,就该给天梁奉献。”
“才不是!”方知宁不服气地反驳,被方志文点了点鼻子:“你呀,一句话说十次,你可以不信,但是说上百次,千次,万次呢?”
“这种话你二婶听了几十年,放眼望去,多少地泽跟你二婶一样呀,她己经接受这种说法,并且开始自我洗脑了。”
“宁宁,你要知道,当你往斜坡扔小球的时候,小球一定会滚到坡底。它是自由的,也是自愿的。但哪怕小球不自愿,斜坡也会帮他自愿。”
“你二婶就是这个小球,在她的认知里,能生出天梁就是有价值的,否则,就是要被抛弃。所以,你能理解你二婶今天晚上的举动了吗?”
方志文年少时曾拜师木匠,跟着师傅到处给人家做木工活,见过许多人,也看过许多事,他对世界有着通透的认知。
方知宁小脸紧绷,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懂了。二婶性格固执,很讨人厌,但这不是她自己愿意长成这个样子的。”
“可是……二婶现在就长成了这个样子,我还是不喜欢她。”一码归一码,方知宁明白二婶可怜,但不妨碍他讨厌。
方志文失笑,“傻宁宁。”
“我跟你说这么多,不是为了让你勉强自己喜欢你二婶,只是想让你知道,你没必要跟她生气,她这人呀,就这样了,你没办法改变她。”
“好吧,那我不生气了,生气没用。”方知宁学着姐姐的样子,摊开小手,耸了耸肩。
“这就对了。”方志文欣慰地拍了拍他的小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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