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口，日本宪兵司令部特高课。
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也掩盖不住的失败焦躁。巨大的上海地图铺在松本一郎的办公桌上，上面用红蓝铅笔密密麻麻地画满了圈线和叉号。松本（藏青军服一丝不苟，镜片后的眼睛却布满血丝，如同困兽）背对着地图，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外面被阴云笼罩的死城。他手里捏着一张模糊的、放大的偷拍照——照片上是一个穿着破旧藏蓝棉袄、包着头巾、低着头匆匆穿过闸北某条弄堂的妇人侧影。背景是“金记裁缝铺”模糊的招牌一角。
“大佐阁下！”中村健次郎（军容依旧严整，但眉宇间难掩疲惫）快步走进办公室，立正报告，“闸北金家弄片区，第西轮‘梳篦式’搜查完毕！未发现‘凤凰’踪迹！但…”
松本猛地转过身，眼神如同淬毒的刀子：“但是什么？！”
中村将一份审讯记录双手呈上：“我们抓到了那个裁缝铺的金老板！还有他铺子里那个小帮工‘沈小柱’！”
松本眼中精光一闪，一把抓过审讯记录，快速翻阅。记录上字迹潦草，充满了刑讯的痕迹：
“…金某只承认偶尔接些缝补活计…对‘沈二妮’身份咬死是乡下逃难来的远房表妹…受刑后昏死三次，未改口供…”
“…‘沈小柱’年纪小，惊吓过度，哭喊说‘二妮姐’三天前说回乡下看老娘，一去未归…同样受刑，未得更多信息…”
记录最后，是审讯官冰冷的批注：“疑犯金某及同伙‘沈小柱’，骨头甚硬，口供一致，似早有准备。‘沈二妮’去向成谜，或己转移。”
“废物！”松本将审讯记录狠狠摔在桌上！纸张纷飞！“骨头硬？我看是你们的刑具不够硬！”他咆哮着，胸口剧烈起伏。又是这样！又是这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抓到了人，却撬不开嘴！线索再次中断！那个该死的“凤凰”，就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消失得无影无踪！
挫败感和被戏耍的狂怒如同毒蛇啃噬着他的神经。沈砚秋！这个女人的韧性、狡诈和对组织的忠诚，一次次超出他的预估！老徐的死没能击垮她，全城沦陷的恐怖没能压垮她，现在连她的联络人和“弟弟”都落网了，她却依然能全身而退！
松本的目光再次落到桌面上那张模糊的偷拍照上。照片是三天前，一个在闸北活动的76号便衣偶然拍到的。当时那便衣觉得这个“沈二妮”虽然穿着破烂，但走路姿势似乎有些说不出的利落，不像普通妇人，便偷偷拍了一张。后来得知金裁缝被抓，才将照片交了上来。技术课放大了照片，只能看清一个模糊的侧脸轮廓和大致身形。
“沈二妮…”松本咀嚼着这个土气的名字，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疯狂而冰冷的光芒。他走到地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闸北金家弄片区，然后猛地划了一个大圈，将整个闸北及毗邻的虹口边缘地带都圈了进去！
“她就在这里！就在这片区域的某个老鼠洞里！”松本的声音如同寒冰，“掘地三尺！也要把她给我挖出来！”
“嗨咿！”中村立正领命，但随即面露难色，“大佐阁下，闸北区域人口稠密，环境复杂，地下抵抗组织活动频繁，若进行大规模无差别搜捕，恐激起民变，且…效率低下。”
“效率低下？”松本猛地转身，脸上露出一抹极其残忍、扭曲的笑容，“那是因为我们没有给她足够的压力！没有给她一个必须现身的理由！”他走到办公桌前，拿起一支粗大的红笔，在纸上飞快地写下一行字，然后“啪”地一声将笔拍在桌上！
“传我命令！”
“第一，立刻将金记裁缝铺老板金某，及其同伙‘沈小柱’，公开押往闸北中心广场！通知所有报纸电台，发布公告！”
“第二，公告内容——”松本拿起那张刚写好的纸，声音如同来自地狱的宣判，一字一顿，清晰无比：
“悬赏缉拿反日分子沈砚秋（代号‘凤凰’），凡提供确切线索致其落网者，赏金条十根！知情不报者，格杀勿论！其同党金某及沈某，将于三日后（十二月十八日）正午，于丹桂大戏院门前，当众枪决！以儆效尤！”
他顿了顿，脸上那抹残忍的笑意扩大，补充道：
“第三，沈砚秋！若你尚存一丝人性，不忍见无辜者因你丧命，限你于枪决之前，主动至丹桂戏院门前自首！以你一命，换此二人及…全戏院上下数十口性命！逾期不至，休怪皇军无情，血洗丹桂！”
中村健次郎听得倒吸一口冷气！浑身发冷！这己不是缉捕，而是赤裸裸的、丧心病狂的绑架和屠杀威胁！用两个被捕者的命当诱饵，用整个戏院几十口无辜者的性命做赌注，逼“凤凰”现身！这是何等疯狂、何等灭绝人性的毒计！一旦执行，必将激起滔天巨浪！
“大…大佐阁下！”中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这…这公告一旦发出，影响太大！丹桂戏院…毕竟曾是上海文化象征，里面多是手无寸铁的艺人…国际舆论…”
“八嘎！”松本厉声打断，镜片后的眼睛燃烧着毁灭一切的火焰，“国际舆论？现在整个上海都在皇军铁蹄之下！谁敢置喙？！那些戏子？哼！包庇反日分子，死有余辜！沈砚秋不是自诩重情重义吗？不是要保护她那些‘同志’吗？我就要看看，在她心里，是她的命重要，还是这些无辜者的命重要！这是阳谋！是她不得不跳的陷阱！”
他猛地一挥手，不容置疑：“立刻！将公告原文发往各大报馆、电台！派人去闸北中心广场和丹桂戏院张贴！我要让整个上海滩，都知道我松本一郎的最后通牒！让‘凤凰’…无处可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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闸北，金记裁缝铺附近一处极其隐蔽的阁楼。
这里是“老家”通过秘密渠道，在“金记”暴露后为沈砚秋紧急启用的新安全点。空间狭小低矮，仅容一人蜷缩，散发着浓重的灰尘和霉味。一扇小小的气窗被厚木板钉死，只留下几道缝隙透进微弱的光线和空气。
沈砚秋（依旧是沈二妮的破旧打扮，但眼神更加沉静锐利，如同冰封的火山）靠墙坐着，腿上摊开着一份虹口区下水道老地图和顾清远绘制的圣心堂结构图副本，正用铅笔在上面仔细标注着可能的渗透路线。旁边放着半块冷硬的窝头。
“砰！砰！砰！”急促而带着特殊节奏的敲门声在楼下响起！
沈砚秋瞬间警觉，收起地图，悄无声息地移动到阁楼入口旁，手中己握紧了钢针。
“二妮妹子！是我！老胡！”一个刻意压低的、带着焦急的声音从楼下门缝传来。
是菜贩老胡！他和金裁缝单线联系，是少数知道这个新据点的人之一。沈砚秋迅速放下警惕，轻轻拉开一条门缝。
老胡（一脸惊惶，满头大汗）闪身进来，手里紧紧攥着一张刚出版的、还散发着油墨味的《沪上日报》号外！他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话都说不利索了：“出…出大事了！二妮妹子！鬼子…鬼子他…他们不是人！”
沈砚秋的心猛地一沉！她一把抓过那张号外，目光瞬间被头版头条上那巨大、刺目的黑色标题攫住！
“悬赏十万！缉拿反日凶犯沈砚秋！同党金某沈某三日后丹桂戏院门前枪决！皇军严令：沈砚秋不自首，血洗丹桂！”
下面赫然印着松本那份充满血腥味的公告全文！旁边还配着一张模糊但极具冲击力的照片——金裁缝和小玉（被打扮回女孩模样，但脸上带着淤青和血痕）被反绑着双手，在宪兵押解下踉跄前行的画面！照片背景，隐约可见闸北中心广场上黑压压围观的人群！
嗡——！
沈砚秋只觉得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眼前瞬间发黑！她死死攥着报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报纸粗糙的纸张在她手中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松本！
这个畜生！
他竟然用如此下作、如此灭绝人性的手段！用金大哥和小玉的命当诱饵！用整个丹桂戏院几十口无辜者的性命做赌注！逼她现身！
金裁缝饱受酷刑却坚贞不屈的脸庞…
小玉那惊恐无助却强忍泪水的眼神…
丹桂戏院那些朝夕相处、对她如亲人般的班底成员…老生、花脸、武生、琴师、龙套…还有后台那些扫地烧水的老伙计…
他们惊恐绝望的面容，如同走马灯般在她眼前疯狂闪现！
一股撕裂般的剧痛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愤怒、仇恨、悲痛、以及巨大的、几乎将她压垮的责任感，如同狂暴的海啸，瞬间冲垮了所有的冷静和伪装！
“噗！”一口腥甜的鲜血毫无征兆地从她口中喷出！溅在粗糙的阁楼地板上，如同点点红梅！
“二妮妹子！”老胡吓得魂飞魄散，慌忙上前想扶她。
沈砚秋猛地抬手制止了他！她用袖子狠狠擦去嘴角的血迹，再抬起头时，脸色苍白如纸，但那双眼睛却赤红如血，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火焰！那里面，没有泪水，只有冰冷的、如同万年寒冰般的杀意和一种近乎毁灭的决绝！
“老胡…”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血腥味，“外面…情况怎么样？”
老胡看着她这副模样，又怕又急：“全…全乱了！公告贴得到处都是！闸北中心广场那边人山人海，都在议论…骂鬼子的有，害怕的更多…丹桂戏院门口，己经被鬼子的兵围起来了！架着机枪！戏院里的人…听说都被堵在里面，不让出来了！哭喊声…隔老远都能听见！”
沈砚秋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带着霉味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却也让她沸腾的血液稍稍冷却。不能乱！绝对不能乱！松本要的就是她方寸大乱，自投罗网！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松本这是阳谋！用她无法割舍的人命，逼她不得不跳进陷阱！三日后正午…丹桂戏院门前…
她猛地睁开眼，眼中那焚天的怒火被一种更冷、更硬、更疯狂的东西取代！那是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
“老胡！”沈砚秋的声音恢复了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听着！第一，你立刻想办法，把这份公告内容，一字不漏，传回‘老家’！”她将那份染血的号外塞给老胡。
“第二，告诉他们，按原计划准备！‘雷公’必须准时行动！目标——圣心堂！时间——三日后正午！分秒不差！”
“第三，”她的声音如同淬火的钢铁，斩钉截铁，“告诉‘老家’和所有同志，无论丹桂戏院发生什么…无论我沈砚秋是生是死…‘樱花’，必须摧毁！”
老胡被沈砚秋话语中那玉石俱焚的决绝彻底震撼了！他接过染血的报纸，手都在颤抖：“二妮妹子…你…你要干什么？！你可不能去送死啊！松本那畜生就等着你去呢！”
“送死？”沈砚秋嘴角勾起一丝冰冷、嘲讽、却又带着无尽悲凉的弧度，如同冰原上绽开的花，“他想要我的命？可以！但想要我束手就擒？做梦！”
她走到那个小小的气窗边，透过木板的缝隙，望向丹桂戏院的方向。虽然什么也看不到，但她仿佛能听到那被铁蹄包围的戏院里，传来的压抑的哭泣和绝望的祈祷。
金大哥，小玉，班主，琴师…还有清远…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阻隔，落在那座被钢铁和死亡包裹的圣心堂上。
松本，你想玩命？
好！
我沈砚秋，奉陪到底！
这一次，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在这沦陷之都的废墟上，用血与火，为这最后的舞台…拉开帷幕！
她猛地转身，不再看窗外。走到角落，拿起那半块冷硬的窝头，用力掰下一块，塞进嘴里，如同咀嚼着复仇的火焰和冰冷的决心。然后，她拿起那份圣心堂结构图，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刀，再次投向了那个标注着“乙字三号”通风管道的入口。
时间，只剩下三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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