硝烟尚未散尽，浓烈的火药味混合着仓库里陈年的灰尘和机油气息，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翻滚。倒塌的“德昌货栈”铁门处腾起的烟尘渐渐沉降，如同浑浊的幕布缓缓落下，露出仓库内一片狼藉的景象——散落的弹壳、翻倒的木箱、几具尚在抽搐的军统枪手尸体、还有那个死不瞑目的周世昌秘书…以及，僵立在仓库中央、右手腕钉着那枚幽蓝毒针、左手死死攥住右腕的林曼丽。
手腕处传来的剧痛和深入骨髓的麻痹感，让林曼丽精致的面庞扭曲变形，冷汗顺着额角滑落。但比身体痛苦更甚的，是内心翻江倒海的屈辱、怨毒和一种被彻底碾压的无力感！她精心布置的杀局，眼看就要得手，却被那个“死而复生”的男人以如此狂暴的方式生生撕裂！他不仅救走了沈砚秋，还用一枚毒针和冰冷的枪口，在她引以为傲的“黑玫瑰”尊严上，刻下了永难磨灭的耻辱印记！
沈砚秋冲出大门的身影消失在烟尘中。
顾清远那如同磐石般挡在缺口处、为她断后的高大背影，在弥漫的烟尘中显得模糊却又无比清晰。他手中那支“芝加哥打字机”的枪口，依旧散发着灼热的气息和死亡的威胁。
“顾清远——！！！”
一声凄厉到了极致、如同被逼入绝境的母狼发出的尖啸，猛地从林曼丽喉咙里迸发出来！这声音饱含着刻骨的恨意、疯狂的嫉妒和一种被愚弄的滔天怒火！她不顾手腕的剧痛，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个即将消失在烟尘中的背影嘶吼：
“你以为你赢了吗？！你以为你藏得很好吗？！我告诉你！没那么容易！”
她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毒素的影响而剧烈颤抖，却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穿透力，狠狠砸在仓库冰冷的墙壁上，激起阵阵回音！
“顾清远？哼！”林曼丽死死盯着那个即将隐没的背影，嘴角咧开一个极其怨毒、近乎疯狂的笑容，仿佛要将最后一点毒液喷射出去，“你真名是叫顾清远吗？！你去东京‘留学’时用的名字，可不在任何一所帝国大学的档案里！东京警视厅的秘密档案里，倒是有几个名字可疑的支那特工…其中一个的代号…好像叫‘孤星’？还是别的什么‘星’？哈哈哈哈哈！”
她癫狂地笑着，笑声尖锐刺耳，如同夜枭悲鸣：
“你！顾清远！你到底是谁？！你到底在为谁卖命？！是重庆？是延安？还是…东京？！你这个三重间谍！你这个没有根的鬼！！”
“三重间谍！没有根的鬼！”
这几个字，如同淬了剧毒的冰锥，狠狠扎穿了弥漫的烟尘，精准无比地刺入了刚刚冲出仓库大门、正被顾清远一把拉住手臂、准备撤离的沈砚秋的耳膜！
轰——！！！
沈砚秋只觉得脑海中仿佛引爆了一颗炸弹！震得她眼前瞬间一黑！所有的声音——仓库内林曼丽癫狂的嘶吼、远处隐约的警笛、寒风呼啸——都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扭曲，然后骤然消失！只剩下林曼丽那如同魔咒般的话语在颅腔内疯狂回荡、炸裂！
东京留学…名字不在名校档案…
东京警视厅秘密档案…可疑支那特工…代号“孤星”或别的“星”…
三重间谍…没有根的鬼…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刚刚被顾清远舍命相救所温暖、被“深海”身份所确认的心房之上！那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七成的信任，那在生死间确认的“同志”身份，在这突如其来的、带着致命毒性的指控面前，剧烈地摇晃起来，如同暴风雨中脆弱的灯塔！
她猛地停下脚步！身体如同被瞬间冻结的冰雕！僵硬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
目光，不再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暖意，而是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被巨大冲击撕裂后的茫然和尖锐的审视，死死地、如同探照灯般，射向身旁紧握着她手臂的男人——顾清远！
烟尘尚未散尽，模糊了他的面容。只能看到他高大的轮廓，挺首的脊背，还有那顶压得很低的黑色礼帽帽檐。他握着沈砚秋手臂的手，依旧有力而稳定，传递着不容置疑的撤离指令。但沈砚秋能清晰地感觉到，在自己目光射来的瞬间，那只手…极其细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收紧了一下！
这个细微到极致的动作，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沈砚秋混乱的思绪！一股寒意，比这冬日的寒风更刺骨，猛地从脚底首冲头顶！
他听到了！
他…没有否认！
他甚至…在紧张？！
“走！”顾清远的声音透过风衣领子传来，嘶哑低沉，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急促和不容置疑的强硬！他猛地用力，几乎是半拖半拽地将僵硬的沈砚秋拉向仓库侧面阴影里停着的一辆不起眼的黑色摩托车！
沈砚秋如同提线木偶般被他拉着，踉跄前行。脑海中却如同掀起了滔天巨浪！林曼丽的话，顾清远那一瞬间的细微反应…无数之前被刻意忽略、被信任压下的疑点，如同沉渣泛起，疯狂冲击着她的认知！
青浦班！戴老板！林曼丽在仓库废墟里提到过！
东京留学！档案缺失！松本也在查！
他精准到可怕的情报来源！他神出鬼没的行动能力！他一次次在不可能中创造奇迹的生存方式…
如果…如果他不是“深海”…如果林曼丽说的是真的…
那他到底是谁？！他一次次救她，是为了什么？获取信任？为了…更大的图谋？！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带来一阵窒息般的冰冷和恐惧！
“上车！”顾清远己经跨上摩托车，发动了引擎。低沉的轰鸣声在寒风中响起。他侧过头，帽檐下的阴影遮蔽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他伸出手，不容置疑地要将沈砚秋拉上车后座。
沈砚秋的目光，死死地盯住他帽檐下的阴影，仿佛要穿透那层黑暗，看清他此刻的眼神！她的手，下意识地缩了一下，避开了顾清远伸来的手。动作细微，却充满了警惕和疏离！
顾清远伸出的手，僵在了冰冷的空气中。引擎的轰鸣声在两人之间突兀地响着。隔着弥漫的烟尘和摩托车的低吼，沈砚秋似乎能感觉到，帽檐下那道投向自己的目光，瞬间变得极其复杂——有急切，有沉重，甚至…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
但只是一瞬。
“没时间了！追兵马上到！上车！”顾清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命令口吻，再次伸手，这一次不再是邀请，而是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一把将还在迟疑的沈砚秋拽上了后座！
“抱紧！”他低吼一声，猛地一拧油门！
黑色摩托车如同离弦之箭，咆哮着冲入仓库区迷宫般的小巷！寒风如同冰冷的刀子，瞬间刮过沈砚秋的脸颊，吹散了她的头发，也吹得她浑身冰冷！她下意识地抱紧了顾清远的腰，身体紧贴着他宽厚的后背。
隔着冰冷的皮夹克和风衣，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体传来的温度，能感受到引擎的震动和他肩胛处绷带下依旧未愈的伤口在颠簸中传来的隐忍。就在几分钟前，这具身体还如同坚实的壁垒，为她挡下了致命的子弹和阴谋。可此刻…
林曼丽那怨毒的嘶吼，如同跗骨之蛆，在她耳边反复回响：
“东京留学…名字不在名校档案…”
“东京警视厅秘密档案…可疑支那特工…”
“三重间谍！没有根的鬼！”
信任的基石，在真相的碎片撞击下，轰然开裂。
他到底是谁？
“深海”？“孤星”？还是…戴着完美面具的…“鬼”？
沈砚秋将脸埋在顾清远冰冷的皮夹克后背上，身体因为极致的混乱和冰冷而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抱着他腰的手臂，僵硬得像两块冰冷的石头。风声在耳边呼啸，却盖不住心底那如同冰面碎裂的、令人心悸的巨大声响。
顾清远沉默地驾驶着摩托车，在迷宫般的小巷中高速穿行，甩开可能的追踪。他挺首的脊背如同沉默的山峦，承受着身后那冰冷、审视、充满疑虑的目光。只有紧握车把、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的双手，泄露了他内心汹涌的波澜。
信任的微光，刚刚穿透坚冰，便被这突如其来的风暴，吹得摇摇欲坠。前方，是更深、更冷的迷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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