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济医院特护病房区的走廊，弥漫着经久不散的消毒水气味，混合着一种无声的压抑。惨白的灯光打在光洁的地面上，映出门口宪兵皮靴投下的、如同铁栅栏般的阴影。
沈砚秋穿着一件半旧的靛蓝色粗布夹袄，长发用一根素木簪松松挽起，脸上未施脂粉，只余下清冷的疲惫和一丝刻意维持的疏离。她提着一个朴素的藤编食盒，步履沉稳地穿过这令人窒息的通道。食盒里是刚熬好的、散发着清苦药香的参汤——给老徐的掩护，也是她出入医院的合理借口。中村留下的暗哨目光如影随形，她早己习惯。
经过顾清远病房门口时，她目不斜视，仿佛那扇紧闭的门后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只有藏在宽大袖口里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那晚《文昭关》点戏单带来的惊涛骇浪，己被她强行压入冰层之下，化作眼底深处一片更加幽暗沉静的火焰。她不能流露出丝毫异样，尤其是在松本的鹰犬面前。
推开老徐病房的门，一股更浓重的药味扑面而来。老徐靠在病床上，脸色蜡黄，眼窝深陷，穿着洗得发白的病号服，手臂上还插着输液管。短短几日，76号的酷刑在他身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记，那副沉稳如山的气度虽在，却透着一股劫后余生的虚弱。看到沈砚秋，他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平静。
“徐伯，”沈砚秋的声音放得极轻，带着真实的关切，将食盒放在床头柜上，“给您带了点参汤，补补元气。”她动作自然地倒出一碗，借着递碗的瞬间，手指在碗底边缘极其隐秘地划了一个代表“风信无差，雾未散”的暗记。
老徐接过碗，指尖感受到那细微的划痕，浑浊的眼中精光一闪即逝。他微微颔首，声音沙哑：“劳烦秋老板挂念……老骨头了，喝点热汤也好。”他小口啜饮着，目光却似无意地扫过门口方向。
沈砚秋会意，在床边椅子上坐下，拿起床头一份报纸，看似随意地翻看，声音不高不低：“戏院那边，松本阁下派人送了几套新行头过来，说是为了下个月的堂会。料子倒是极好，就是那花样……啧，大红大金的，唱《游园惊梦》怕是不衬。”她的话语带着名伶对行头的挑剔，实则在传递“松本加强监控”的信息。
老徐放下碗，咳嗽了两声，接口道：“戏服嘛，终归是……东家说了算。咱们吃这碗饭的，穿什么，唱什么，不都得看……看主家的意思？”他浑浊的目光看向沈砚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示。他在提醒她，在松本的棋局里，他们暂时只是身不由己的棋子。
两人借着这看似寻常的闲聊，用只有彼此能懂的暗语和眼神，迅速交换了情报和处境。沈砚秋得知组织对“昭关”的追查己锁定几个关键怀疑对象，但证据依旧不足。老徐则再次强调了“水”的重要性，暗示“清乡”物资运输的关键节点可能在几条主要水道的交汇处。
时间在压抑的交谈中流逝。沈砚秋估算着时间，准备起身告辞。就在这时，病房门被毫无预兆地推开！
松本一郎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依旧穿着笔挺的土黄色军装，肩章上的星徽闪着冷硬的光。脸上带着一丝掌控者的、程式化的微笑，冰湖般的目光却在踏入病房的瞬间，如同探照灯般扫过沈砚秋和老徐，捕捉着两人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中村如同影子般紧随其后。
病房内的空气瞬间凝固。老徐立刻挣扎着想坐起行礼，被松本抬手制止：“徐桑有伤在身，不必多礼。”他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距离感。
沈砚秋站起身，微微垂首：“松本阁下。”她的声音平静无波，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沈小姐也在，正好。”松本的目光落在沈砚秋身上，那眼神带着一种欣赏猎物般的玩味，“徐桑伤势如何？”他看似询问老徐，目光却始终锁着沈砚秋。
“托……托阁下的福，好多了。”老徐的声音带着虚弱和一丝惶恐。
“那就好。”松本微微颔首，随即话锋一转，目光灼灼地看向沈砚秋，“沈小姐前几日在义演上的风采，令人难忘。为表谢意，也为彰显日中文化之交融，”他轻轻拍了拍手。
中村立刻上前一步，手中捧着一个极其考究的、深紫色织锦缎的长方形礼盒。盒子边缘用金线绣着繁复的云纹，散发着低调而奢华的气息。中村当着所有人的面，打开了盒盖。
刹那间，仿佛有光华流泻而出！
盒内静静躺着一件叠放整齐的和服。那衣料是顶级的京都西阵织，在病房惨白的灯光下，呈现出一种深沉而高贵的墨蓝色，如同静谧的深海。衣料上，用极细的金线、银线和色彩斑斓的丝线，织就了栩栩如生的樱花图案。樱花并非成簇盛开，而是零星散落，每一朵都仿佛带着露珠，在墨蓝的底色上绽放出惊心动魄的凄美与妖异。一条同色系、绣着更加繁复金线樱花的宽腰带，如同沉睡的巨蟒，盘踞在旁。整套和服，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昂贵和……强烈的、属于异邦的压迫感。
“听闻沈小姐对东瀛文化亦有所涉猎。”松本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施舍与掌控，“这套‘月下樱’，产自京都百年老铺，由国宝级匠人亲手织就。墨蓝如夜，樱落无声，正配沈小姐清冷如月的气质。望沈小姐笑纳。”他的话语带着不容拒绝的威压，冰湖般的眼底深处，翻涌着审视、试探和一种近乎变态的征服欲——他要看她如何反应！是屈辱？是抗拒？还是……欣喜地接受这份带着枷锁的“恩赐”？
沈砚秋看着那件华美妖异的和服，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墨蓝如夜？樱落无声？这分明是侵略者的旗帜！是染血的樱花！穿上它，无异于宣告对侵略者的臣服！父亲的血、同志的牺牲、民族的屈辱……无数画面瞬间冲撞着她的神经，几乎要将她撕裂！
恨意如同毒火，瞬间燎原！她恨不得抓起那件和服，狠狠砸在松本那张虚伪的脸上！
然而，冰层之下的理智如同最坚固的堤坝，死死拦住了这毁灭性的洪流。老徐担忧而焦急的目光，顾清远独自承受的误解与伤痛，还有那尚未摧毁的“昭关”……一切的一切，都要求她必须忍耐！必须演下去！
电光火石间，沈砚秋的脸上瞬间绽放出一个极其明媚、甚至带着一丝受宠若惊的、恰到好处的笑容！那笑容如同春花初绽，瞬间点亮了她略显苍白的脸庞，也晃花了松本审视的目光。
“呀！这……这太贵重了！”沈砚秋的声音带着名伶特有的、略带夸张的惊喜，她上前一步，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小心翼翼的颤抖，轻轻抚过那墨蓝底料上冰凉柔滑的西阵织，指尖在金线勾勒的樱花上流连，“这料子……这绣工……简首巧夺天工！砚秋何德何能，受此厚礼？松本阁下……您真是太破费了！”她的语气充满了真诚的赞叹和惶恐不安，将一个被昂贵礼物砸晕、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的伶人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她甚至微微侧过身，让那墨蓝底料在灯光下流转出更迷人的光泽，对着松本屈膝行了一个更深的礼，抬起头时，眼中竟似蒙上了一层感动的薄雾：“如此厚爱，砚秋……愧不敢当，唯有……唯有日后在台上，更加尽心竭力，不负阁下期望！”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仿佛激动得难以自持。
松本冰湖般的眼底，那审视的锐芒被一丝满足和玩味的笑意取代。很好。虚荣，识趣，懂得感恩。这才是他想要的“亲善大使”。虽然那瞬间明媚的笑容下似乎还藏着别的什么，但此刻的表演，足够真实，也足够取悦他。
“沈小姐喜欢就好。”松本的声音带上了一丝温和，“美物配佳人，理所应当。”他挥了挥手，中村会意，将礼盒郑重地交到一旁早己看呆了的小玉手中。
就在这“宾主尽欢”的虚伪时刻——
病房门口，一个穿着深灰色条纹病号服、身形依旧有些佝偻的身影，在宪兵半搀扶半监视下，缓缓走过。是顾清远。
他似乎刚从某个检查室回来，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毫无血色，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每一次迈步都显得异常艰难。他低垂着头，仿佛所有的精力都用来对抗身体的剧痛。
然而，就在他经过老徐病房敞开的门口时，病房内那刺目的墨蓝色和服，沈砚秋脸上那明媚到刺眼的、带着“感动”的笑容，以及她对着松本深深行礼的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猛地刺入他低垂的眼帘！
顾清远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极其短暂，短暂到仿佛只是伤口的剧痛带来的一个趔趄。他依旧低垂着头，散乱的黑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有那扶着墙壁、骨节分明的手，因为用力而指关节泛出青白色，微微颤抖着。他加快了脚步，近乎被宪兵拖拽着，迅速消失在走廊的拐角。
只有那惊鸿一瞥间，他抬起的、掠过病房内的眼神，晦暗得如同暴风雨前最沉郁的深海。那里面翻涌着无法言说的痛楚、被压抑到极致的愤怒、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理解？他看到了她完美的表演，也看到了那表演之下，她灵魂正在承受的凌迟。
沈砚秋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门口那瞬间掠过的、深灰色病号服的衣角和他那晦暗绝望的一瞥。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一痛！那明媚的笑容险些当场碎裂！她强忍着，指甲更深地掐进了掌心，用更深的痛楚维持着脸上的“感动”和“欣喜”。
“砚秋……谢过松本阁下。”她再次屈膝，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因激动而生的微颤，将目光牢牢锁定在松本脸上，不敢再看向门口。那件墨蓝色的和服在余光中，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脖颈。
松本满意地点点头，又“关切”了几句老徐的伤势，便带着中村离开了。病房里只剩下沈砚秋、小玉和老徐。
门关上的一刹那，沈砚秋脸上那明媚的笑容如同潮水般瞬间退去，只剩下冰封般的苍白和深入骨髓的疲惫。她扶着梳妆台的边缘，才勉强站稳。
“老板……”小玉抱着那沉重的礼盒，如同抱着一个烫手的烙铁，声音带着哭腔。
老徐浑浊的目光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担忧，有痛心，也有深深的无奈。他张了张嘴，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沈砚秋没有看那礼盒，也没有说话。她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冰冷的夜风灌入，吹拂着她额角的碎发。她望向窗外沉沉的黑暗，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楼宇，落在那个消失在走廊尽头的、佝偻而痛楚的身影上。
顾清远……
那晦暗绝望的眼神，如同最锋利的刀子，在她心上反复切割。
她紧紧攥着窗棂，冰冷的木刺嵌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
这身墨蓝的“月下樱”，这华美的囚服……
这盘棋，每一步，都浸透着血与泪。
(http://www.wmfxsw.com/book/847870-22.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wmfxs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