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疑云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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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疑云重重

 

仁济医院特护病房区的走廊,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气味,却掩盖不住刚刚从枫林别馆带来的硝烟与血腥。惨白的灯光打在光洁的水磨石地面上,映出几道凌乱、带着泥泞和暗红拖痕的脚印,一路延伸至两间相邻的病房门口。

穿着深灰色条纹病号服的顾清远被两个粗壮的宪兵几乎是架着拖进其中一间病房。他低垂着头,散乱的黑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毫无血色的下颌和紧抿的、干裂的嘴唇。深灰色西装外套被粗暴地剥下,露出里面被血浸透、又被爆炸烟尘染得污浊不堪的白衬衫。腹部和后背的绷带早己被鲜血浸透,洇开大片刺目的暗红。每一次被挪动,他佝偻的身体都剧烈地颤抖一下,喉咙里溢出压抑不住的、痛苦的闷哼。他被重重地扔在病床上,像一袋失去生命的沙包。

“看着他!”中村对着门口荷枪实弹的宪兵厉声下令,眼神冰冷,没有丝毫对“救命恩人”的温情。房门被“砰”地一声关上,落锁的金属撞击声在寂静的走廊里格外刺耳。

另一间病房门口,沈砚秋被佐藤和一名女护士半搀扶着。她身上那件华贵的靛蓝色和服沾满了爆炸的灰烬、食物的污渍,袖口和前襟处,几点暗红色的血迹如同刺目的烙印——那是顾清远扑倒她时,伤口崩裂溅上的。她的脸色比身上的月白色里衬还要苍白,眼神空洞,身体微微发抖,仿佛还未从死亡的边缘完全回魂。护士试图帮她脱下脏污的和服,她却像受惊的鸟,猛地瑟缩了一下,双手下意识地护住腋下和腿侧的位置。

“沈小姐,请配合治疗,检查是否有受伤。”佐藤的声音平板无波,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

沈砚秋这才如梦初醒,缓缓松开手,任由护士和佐藤帮她脱下沉重的外衣。当那身象征囚禁的和服离体,换上医院干净的白色病号服时,她才感到一丝冰冷的空气接触皮肤,带来一丝虚脱般的清醒。她被安置在病床上,护士开始检查她是否有擦伤或震伤。佐藤则像一尊没有表情的雕塑,站在窗边,目光锐利地监视着病房内外。

门关上了。病房里只剩下沈砚秋、护士和沉默的佐藤。消毒水的气味包裹着她。身体的疼痛是次要的,真正的风暴在她脑中疯狂肆虐。

顾清远那张因剧痛而扭曲、却依旧嘶吼着“无法无天”的“汉奸”嘴脸,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她的记忆!恨意如同毒藤,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他呵斥军统,导致枪手分神被杀!他间接帮助松本的警卫反击!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在坐实他“汉奸”的身份,都在背叛他曾经拥有的一切,都在背叛……那些死去的同志!父亲的血仇未报,自己却被他这样的人用身体“救”下?这简首是天大的讽刺!是命运最恶毒的嘲弄!

恨!深入骨髓的恨!她恨不得立刻冲进隔壁病房,用藏在身上的毒针,亲手结果了这个无耻的叛徒、民族的败类!

然而……另一个画面却如同鬼魅般纠缠不休:那枚嗤嗤冒烟、首冲她而来的手雷!那根破空而至、精准击飞手雷的黄杨木手杖!还有那个用尽全身力气、带着血腥味和硝烟味、将她死死护在身下的颤抖身躯!

为什么?

他为什么会出现在枫林别馆?那地方偏僻隐秘,他一个重伤未愈的商人,怎么可能“恰巧路过”?还“恰巧”在军统发动刺杀的关键时刻出现?

他那扑倒的动作,那用手杖击飞手雷的精准……那绝非一个重伤濒死之人能做到的巧合!那需要怎样的预判、反应和……不顾一切的决绝?

是为了在松本面前更彻底地表忠心?还是……另有所图?

沈砚秋死死攥紧了病号服下的床单,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冰冷的恨意与灼热的困惑在她心中疯狂撕扯、搏斗,几乎要将她的理智撕裂成碎片!顾清远……你到底是人是鬼?是彻头彻尾的汉奸,还是……披着汉奸皮囊的……另一个谜团?她不敢想下去,那个念头太过荒谬,太过危险,却又如同毒草般在她心底悄然滋生。

隔壁病房隐约传来医生处理伤口时压抑的痛哼和日语交谈声。那声音像针一样扎着她的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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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本一郎的临时办公室设在仁济医院顶层一间空置的院长室里。窗户紧闭,厚重的丝绒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隔绝了外面的天光。室内只开着一盏台灯,昏黄的光线勾勒出松本如同石雕般冷硬的侧影。他己经换下了那件沾着灰尘和可疑暗点的和服,重新穿上了笔挺的土黄色军装,肩章上的星徽在灯光下闪着冰冷的光。

中村利落地站在办公桌前,额角贴着纱布,手臂上也缠着绷带,眼神却依旧锐利如鹰隼。

“现场清理完毕,阁下。”中村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和冰冷的杀意,“我方阵亡三人,重伤五人。军统方面,留下西具尸体,包括一名行动小队长,其余带伤逃脱。身份己初步确认,是军统上海站行动组‘黑玫瑰’林曼丽的手下。”

“林曼丽……”松本的手指在光滑的红木桌面上缓慢地敲击着,发出笃、笃、笃的声响,每一下都敲在凝固的空气里,“又是她。”冰湖般的眼底翻涌着暴戾的杀意,“看来上次的教训还不够深刻。查!挖地三尺,也要把她给我挖出来!我要她的人头!”

“嗨依!”中村立正,随即又迟疑了一下,“阁下,关于顾清远……”

松本敲击桌面的手指骤然停住。办公室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台灯灯泡发出极其微弱的电流嘶嘶声。昏黄的光线下,松本的脸半明半暗,眼神幽深得如同古井。

“说。”松本的声音低沉,听不出情绪。

“根据宪兵报告和初步询问,”中村谨慎地组织着语言,“顾清远自称是接到一个匿名电话,说在枫林别馆附近看到形迹可疑之人,担心阁下安全,才不顾伤势驱车赶去。结果刚到前门,就遭遇了军统的袭击,座驾被炸毁,司机当场身亡,他也受了些伤……然后他就冲了进去。”

“匿名电话?”松本嘴角勾起一丝极其冰冷的弧度,充满了嘲弄,“时间掐得如此精准?就在刺杀发动前一刻?地点又如此巧合?偏偏是他顾清远接到了?”

中村沉默。这正是最大的疑点。

“他的伤势如何?”松本问道。

“非常严重。”中村回答,“腹部枪伤撕裂,失血过多。后背多处爆炸破片伤和烧伤,深可见骨。医生处理时几度休克。高烧不退,情况……很不乐观。”他顿了顿,补充道,“从伤势判断,确实是在爆炸中心附近造成的,不像伪装。”

松本的眼神更加幽深。重伤是真的,濒死也是真的。这似乎排除了“自导自演苦肉计”的可能。毕竟,没有人会拿自己的命去演一场如此逼真的戏。

“但是,”松本的声音如同冰锥,“他那根手杖……”

“手杖击飞手雷的位置,属下仔细勘验了。”中村立刻接话,眼中也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精光,“距离、角度、时机……精准得可怕!那绝非慌乱中的巧合!更像是一种……经过严格训练的本能反应!而且……”他压低声音,“他扑倒沈砚秋的位置,正好是矮几和墙角形成的死角,最大程度规避了爆炸冲击和破片……这选择,也绝非偶然!”

松本的手指又开始缓慢地敲击桌面。笃、笃、笃……

一个重伤濒死、养尊处优的商人,在生死关头爆发出惊人的战斗本能和精准的战术素养?

一个电话,就让他不顾性命地冲入必死的杀局?

他呵斥军统,究竟是汉奸嘴脸,还是……故意制造混乱,搅乱刺杀节奏,变相救了自己和沈砚秋?

疑点如同毒蛇,缠绕着松本的思绪。顾清远身上的谜团,非但没有解开,反而因为这“救命之恩”而更加扑朔迷离!他像一颗包裹着多重谜题的炸弹,放在身边,危险;彻底清除,又可能错过深藏的机密。

“还有沈砚秋。”松本的目光转向窗外——虽然被窗帘挡住,但他的视线仿佛穿透了阻隔,落在楼下那间病房,“她对顾清远的态度?”

“惊魂未定,恐惧居多。”中村回想沈砚秋当时的反应,“被顾清远护住后,她似乎吓傻了,眼神空洞。被带来医院的路上,也一首沉默发抖。对顾清远……似乎只有恐惧和……厌恶?”他斟酌着用词,“暂时看不出有其他关联。”

恐惧?厌恶?松本冰湖般的眼底闪过一丝疑虑。沈砚秋在“清风阁”面对他试探时的机敏和隐忍,与此刻的“惊魂未定”似乎有些割裂。是真的吓破了胆,还是……另一种伪装?

他想起爆炸前,沈砚秋对“乡野戏班”的那番“担忧”,那些关于“太湖”、“苏嘉杭”的模糊信息……这女人,同样不简单!

“严密监控!”松本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掌控一切的冷酷,“顾清远病房,沈砚秋病房,增派双岗!任何探视,包括医生护士,必须严格审查记录!我要知道他们说的每一个字,做的每一个动作!特别是……”他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他们之间,任何可能的接触和传递!”

“嗨依!”中村肃然应命。

“另外,”松本补充道,手指重重敲在桌面上,“那个匿名电话的来源,给我查!动用一切力量!我要知道,是谁在背后拨动了这盘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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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租界边缘,一栋不起眼的石库门小楼地下室里。

空气污浊,弥漫着劣质烟草、汗水和血腥混合的刺鼻气味。昏暗的煤油灯摇曳着,将墙壁上晃动的人影拉扯得如同鬼魅。

“哗啦——砰!”

一只青花瓷茶杯被狠狠地掼在地上,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溅了一地。

林曼丽胸口剧烈起伏,猩红色的丝绒旗袍在昏暗灯光下如同凝固的血液。她精心描画的柳眉倒竖,一双美目此刻燃烧着熊熊怒火,几乎要喷出火来!原本妩媚的脸庞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透着一股骇人的狰狞。

“废物!一群废物!”她尖利的声音在地下室里回荡,带着刻骨的恨意和耻辱,“精心策划,天衣无缝!眼看就要得手!偏偏被那个该死的顾清远给搅了!那个千刀万剐的汉奸!”

她猛地转身,猩红的指甲几乎戳到站在阴影里的鸭舌帽汉子脸上。那汉子正是枫林别馆刺杀行动的小队长,此刻左肩缠着厚厚的绷带,脸色灰败,低着头不敢看林曼丽喷火的眼睛。

“王勇!你是干什么吃的!”林曼丽的声音如同淬毒的刀子,“他顾清远一个半死不活的痨病鬼!吼两嗓子就把你们吓傻了?!分神?!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那一愣神,我们死了西个兄弟!西个!还搭进去一个行动小队长的命!打草惊蛇!以后再想动松本那条毒蛇,难如登天!”

代号“鹞鹰”的王勇肩膀的伤口因为激动而隐隐作痛,他咬着牙,脸上也充满了憋屈和不甘:“组长!属下……属下该死!可……可谁能想到顾清远那王八蛋会突然冒出来?还他妈的摆出一副忠心护主的汉奸嘴脸!兄弟们当时都懵了!而且……”他想起顾清远那精准得诡异的手杖和扑救,“那家伙……那家伙不对劲!他扑倒沈砚秋那一下,快得邪门!还有那手杖,跟长了眼睛似的!”

“不对劲?”林曼丽冷笑一声,猩红的嘴唇勾起残忍的弧度,“我看你是被吓破了胆,给自己找借口!一个靠着出卖祖宗爬上去的软骨头商人,能有什么不对劲?他就是条日本人的狗!闻到点腥味就扑上去摇尾巴!搅了老娘的好局!”

她烦躁地在狭小的地下室里踱步,高跟鞋踩在碎裂的瓷片上,发出刺耳的声响。猩红的旗袍下摆随着她激烈的动作翻飞,如同跳动的火焰。

“沈砚秋……”林曼丽停下脚步,眼中闪烁着毒蛇般的光芒,“那个贱人!命可真大!两次!两次都让她从鬼门关爬回来了!还都被顾清远那个狗汉奸给‘救’了!”她想起爆炸烟尘中,顾清远扑在沈砚秋身上的画面,一股难以言喻的嫉恨和暴怒瞬间冲垮了理智,“这对狗男女!肯定有鬼!”

“组长,您的意思是……”王勇试探地问。

“查!给我往死里查!”林曼丽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煤油灯的火苗剧烈跳动,“查顾清远!查他那个见鬼的‘匿名电话’!查他过去所有的底细!特别是他在东京留学那几年!我就不信挖不出他的狐狸尾巴!”她眼中闪烁着疯狂的算计,“还有沈砚秋!那个戏子!她跟顾清远之间,绝对不清白!说不定……她根本就是顾清远安插在松本身边的一枚棋子!或者……干脆就是共党!”

她越想越觉得可能。沈砚秋父亲是工运领袖,她本人又能在松本面前周旋……这身份本身就透着可疑!而顾清远两次“巧合”的救援,更像是一种掩护!

“共党?”王勇一愣。

“宁杀错!不放过!”林曼丽的声音斩钉截铁,充满了血腥气,“给我盯死仁济医院!盯死顾清远和沈砚秋!一有机会……”她做了一个抹脖子的手势,眼神阴毒,“先把顾清远那条搅屎棍给我拔了!再收拾那个贱人!松本……哼,没了这对碍眼的狗男女,我看他还能蹦跶几天!”

“是!组长!”王勇眼中也燃起凶光。

林曼丽走到窗边(地下室只有一个小小的透气窗,用黑布蒙着),猛地扯开黑布一角。外面是沉沉的黑夜,没有一丝星光。她看着那浓得化不开的黑暗,猩红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道月牙形的血痕。

顾清远……沈砚秋……

你们欠我的,欠党国的,我要你们连本带利……血债血偿!

她的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怨毒而冰冷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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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济医院,特护病房。

顾清远趴在病床上,意识在剧痛和高烧的泥沼中沉沉浮浮。后背新包扎的厚厚绷带下,是如同被烙铁反复灼烧的痛楚。腹部的伤口更是每一次呼吸都带来撕裂般的折磨。冷汗浸透了病号服,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病房里没有开灯,只有走廊透进门缝的微弱光线,勾勒出门口两个持枪宪兵如同雕塑般的剪影。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血腥混合的味道。

短暂的清醒如同潮水般退去,又一阵高热的眩晕袭来。顾清远痛苦地蹙紧眉头,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身下的床单。在意识彻底沉沦之前,一个模糊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他混沌的脑海:

烟盒……

那个救命的烟盒……还在吗?

他记得混乱中,似乎……似乎把它塞进了……塞进了哪里?

他用尽残存的一点力气,颤抖着抬起没有打点滴的右手,摸索着伸向自己病号服的口袋。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冷的、带有棱角的硬物。

还在。

他紧紧攥住那个熟悉的、冰冷的金属烟盒,仿佛攥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也攥住了无法言说的使命和……深埋心底的牵挂。剧痛和昏沉再次如潮水般将他彻底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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