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铁蛋跪坐在那儿，小小的身体像抽走了骨头，软塌塌地向前佝偻着。脸上眼泪冻成了冰壳，糊住眼睛鼻子。他不擦，也不动。淡金色的眼睛空茫茫地睁着，看着前面那片空荡荡的冰面。娘没了。金光散了。那点刚焐热乎的念想，还没捂实，就被这鬼地方的冷气抽干了，只剩个透心凉的大窟窿。风刮过骨头缝，呜呜响，像是在替他哭。
殿堂另一边，影子趴在一滩半冻住的污血里，混着惨白的骨粉。脸朝下，看不清死活。只有右臂上那些淡金色的符文，像活的小虫子，在暗金骨鳞底下微微地游，一明，一暗。
哗啦…哗啦…
粘稠的水声，从龙骸眼窝那个被炸开的破洞里传进来，搅碎了冰窖一样的安静。声音很慢，很沉，拖着东西，还夹着拉风箱似的喘，咳一下，喘半天。
铁蛋空茫的眼珠子动了动，没转过去。耳朵里灌进那费力的水响和破风箱似的喘。有点熟。破庙漏风的时候，老乞丐裹着烂棉絮，也是这么咳，这么喘。
一个湿淋淋、佝偻的黑影，拖着条胳膊，艰难地从破洞外的暗河里爬了进来。浑身滴着浑浊的水，衣服破得像烂渔网，粘着水草和淤泥。一条胳膊软塌塌地垂着，随着爬动在冰面上蹭出暗红的印子。是血。老乞丐那张皱巴巴的老脸惨白得像糊墙纸，嘴唇发青，嘴角还挂着没擦净的血沫子。
他爬得极慢，每挪一步都像要散架。浑浊的老眼吃力地扫过殿堂。看到在地、彻底变成骨粉的邪龙残骸，眼皮跳了跳。看到角落破碎的水晶罐子，喉咙里咕噜一声。看到冰面上趴着不动的影子，还有影子右臂上那游动的淡金符文，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松了口气，又像压了块更沉的石头。
最后，他那双浑浊得快看不清东西的眼睛，定在了殿堂深处，那个小小的、跪在骨粉堆里、背对着他的身影上。
“小…祖宗…”老乞丐喉咙里挤出三个字，带着血沫子的咕噜声。他挣扎着想爬起来，腿一软，又重重摔在冰上，砸起一片骨粉。他干脆不起了，手脚并用，拖着那条废胳膊，朝着铁蛋的方向，在冰面上一点一点地往前蹭。冰凉的骨粉和碎冰碴子混着血水，蹭得他胸口一片狼藉。
“狗…狗剩…”他一边蹭，一边喘，一边哑着嗓子喊。声音又破又低，像破锣敲在棉花上，“…娃…娃…应应声…”
铁蛋小小的背脊僵硬地绷着。那声“狗剩”像根小针，扎在他冻木的神经上。他没回头。小拳头在骨粉里无意识地抠着，指甲缝里塞满了惨白的骨屑。
老乞丐终于蹭到了铁蛋身后不远。冰凉的骨粉蹭了他一脸。他看着那小小的、僵硬的背影，心里像被石头碾过。他知道发生了什么。那玉佩炸开的金光，婉儿残魂最后那点微光…都没逃过他浑浊的眼睛。他喘着粗气，伸出那只还能动、沾满泥污血水的手，颤巍巍地，想去碰碰铁蛋的肩膀。
手伸到一半，停住了。
他看到铁蛋的肩膀在抖。很细微，像寒风吹过枯草。不是哭的那种抖，是憋到极致、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颤。老乞丐的手悬在半空，枯树枝似的手指哆嗦着。浑浊的眼睛里，那点市井油滑的精明气早没了，只剩下沉甸甸的、化不开的悲凉和无力。
“娃啊…”他喉咙滚动，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看…看看老头子…咳…咳咳…”话没说完，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佝偻的身体蜷缩起来，咳得浑身打颤，黑红的血块从指缝里往外涌。
剧烈的咳嗽声，终于像锤子，凿开了铁蛋冻住的壳。他小小的身体猛地一震！像是被那咳嗽声里浓重的血腥味和濒死感烫到了。僵硬的脖子极其缓慢地、一格一格地转了过来。
淡金色的眼睛，空洞地望向地上蜷缩成一团、咳得死去活来的老乞丐。
老乞丐咳得眼前发黑，好不容易喘上口气，一抬头，正对上铁蛋那双眼睛。空。空得吓人。里面没有孩子的光亮，只有一片冻透的死灰。老乞丐心口像被冰锥子狠狠捅了一下，比断掉的胳膊还疼。他挣扎着抬起那张糊满泥血的老脸，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嘴角的血沫子还在往下淌。
“嘿…嘿…没…没事了…咳咳…骨头…骨头怪没了…”他喘着粗气，断断续续地说，浑浊的眼睛努力想弯出点笑模样，“…咱…咱回家…老头子…背你…回破庙…给你…偷…偷热乎豆花…”
家？破庙？豆花？
铁蛋空茫的眼睛里，像投进石子的死水潭，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破庙里漏风的墙，豆腐西施吆喝的嗓门，老乞丐吹牛的唾沫星子…一点点模糊的、带着烟火气的碎片，在冰冷的死寂里浮上来。可这点微弱的暖意，瞬间就被眼前老乞丐咳出的黑红血块，还有地上那滩娘消失的冰冷空气，砸得粉碎。
“娘…”一个极其细微、带着奶气颤音的字眼，从他冻得发青的小嘴唇里滚出来。不是哭喊，是茫然，是确认，是不敢相信的疑问。
老乞丐脸上的笑僵住了，像冻裂的泥胚。浑浊的眼睛里，那点强装的轻松瞬间垮塌，只剩下沉甸甸的、无法言说的悲伤和愧疚。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着滚烫的沙子，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只悬着的手，无力地垂落在冰冷的骨粉里。
铁蛋看着老乞丐垮掉的脸，看着那浑浊眼底藏不住的悲伤。空茫的瞳孔深处，那点被砸碎的、关于“娘”的疑问，终于…轰然倒塌。不是疑问了。是确认。那个会对他笨拙抬手、会让他蹭冰冷颈窝的娘…真的…没了。像地上的骨粉，风一吹就散了。
“哇——！！！”
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嚎，猛地冲破了铁蛋死死咬住的牙关！他小小的身体像被这哭声抽干了力气，猛地向前一扑，不再是跪坐，而是整个人趴倒在冰冷的骨粉堆里！小脸埋进惨白的粉末中，肩膀剧烈地耸动，哭得浑身抽搐，撕心裂肺！不再是呜咽，是崩溃的嚎啕！
眼泪混着鼻涕，瞬间糊满了惨白的骨粉，在脸上和成泥。他不管不顾，拳头疯狂地捶打着冰冷的骨粉地面，捶打着这片夺走了娘的鬼地方！哭得喉咙破了音，哭得小身子一抽一抽，像条离了水的鱼。
“娘…娘啊…回来…回来…”他哭喊着，语无伦次，小小的拳头砸在骨粉上，又疼又麻，却抵不上心口那万分之一。
老乞丐看着地上那团崩溃痛哭的小小身影，浑浊的老眼也模糊了。他挣扎着挪过去一点，用那只还能动的手，颤抖着，极其笨拙地，想去拍铁蛋剧烈耸动的背脊。手刚抬起来，一阵更剧烈的眩晕和剧痛猛地袭来！
“噗——！”
一大口黑红粘稠、带着内脏碎块的血，毫无征兆地从老乞丐口中狂喷而出！如同泼墨，瞬间溅满了面前惨白的骨粉地面！也溅了几点在铁蛋沾满骨粉的头发上！
老乞丐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首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砸在冰面上！仅存的那点生气，如同退潮般从他脸上飞速褪去！浑浊的眼睛瞪得极大，死死盯着白骨穹顶，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风声，只有出的气，没了进的气。
铁蛋的哭声戛然而止！
他猛地抬起头，沾满骨粉和血污的小脸上，眼泪鼻涕糊成一团。淡金色的眼睛惊恐地瞪圆，看着几步外倒在血泊里、身体不断抽搐、眼看就要断气的老乞丐！
刚被夺走了娘…现在…老乞丐也要没了？
他连哭都忘了，手脚并用地从骨粉堆里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扑向老乞丐！
“爷…爷爷！”他扑倒在老乞丐身边，沾满骨粉和血污的小手，无措地去抓老乞丐那只还能动、正在迅速变冷的手，“…别…别死…爷爷…别死…”
老乞丐涣散的目光艰难地聚焦，落在铁蛋那张惊恐绝望的小脸上。他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有血沫翻涌的咕噜声。他那只被铁蛋抓住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回光返照的力气，极其微弱地…反握了一下铁蛋冰冷的小手。枯槁的手指，极其艰难地，颤抖着抬起来一点，指向了殿堂另一侧——
指向了冰面上，那个趴着不动、右臂爬满淡金符文的影子。
老乞丐浑浊的眼底，最后一点光死死钉在影子的右臂上，充满了无尽的焦急、嘱托和…一种铁蛋完全看不懂的、深沉的恐惧。他喉咙里发出最后一声含混不清的、如同砂纸摩擦的嘶气：
“…小…心…那…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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