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平的秋,似乎都被“安家工程”染上了一层暖融融的金色。县妇联那间不大的办公室,成了整个县城最热闹的去处之一。
赵红梅的大嗓门几乎每天都能穿透院墙:
“周干事!名单对好了没?下午联谊会,咱们区纺织厂那批新来的女工,可都得安排上!”
“李大姐!你再跑趟房管所,西街那排旧屋拾掇得咋样了?三对等着搬呢!”
“哎哟!小王小李小陈!你们几个愣头青,别光杵在这儿傻笑!赶紧的,把自己拾掇利索点!头发梳梳!衣服扣子扣好!待会儿见了女同志,有点精神头!”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杂着期待、羞涩和勃勃生机的躁动。
一张张喜报贴在军管会门外的宣传栏上,新领的结婚证被郑重地压在办公桌玻璃板下,简易的婚房里开始飘出饭菜的香气。
陈朝阳走在街上,看着那些眉梢眼角都带着喜气的年轻干部,心头那份沉甸甸的石头,似乎也松动了几分。
五区新区长许大伟的婚礼,是入秋以来昌平最热闹的一场。
按级别在昌平也算是数得上脸面的人之一!
新婚地点就定在区政府食堂临时布置的礼堂里。
陈朝阳对此下达了指示,军政干部婚礼禁止大操大办,严格杜绝攀比之风,但即使这样,这场婚礼也是难得热闹!
许大伟是新上任的区长,部队里曾经的营长转业,前来道贺的人挤满了屋子。
红纸剪的喜字贴在窗上,几条彩纸拉花悬在房梁,简陋,却也透着十足的喜庆。
他今天特意刮了胡子,穿上了压箱底的一套半新军装,胸前别着一朵红纸扎的大红花。
咧着嘴,开心不己,豪爽地跟每一个进来的人握手、拍肩膀,笑声洪亮。
新娘李淑华,比许大伟小了12岁,但在别人眼里也是难得的般配,她是区妇联的干事。
今天穿了件崭新的红褂子,辫子上也扎了红头绳,脸上薄施脂粉,羞怯地站在许大伟身边,接受着众人的祝福。
她看向许大伟的眼神里,满是崇拜和甜蜜。
“恭喜啊许区长!娶了咱们妇联的一枝花!”
“郎才女貌!郎才女貌啊!”
“老许,这回算是安下心扎根昌平了!啥时候请我们吃红蛋啊?”哄笑声此起彼伏。
许大伟红光满面,端起粗瓷碗盛的喜酒,高声回应:“感谢同志们!感谢组织!我许大伟能有今天,全托组织的福!
往后啊,我和淑华一定好好过日子,把咱们五区建设好!干!”说罢,仰头将一碗酒灌了下去,引来一片叫好声。
气氛正酣。
赵红梅作为证婚人兼“娘家人”,正清了清嗓子准备说几句喜庆话。
突然,食堂门口传来一阵压抑不住的骚动,像是平静的水面猛地被投入了一块巨石。
“让开!让我进去!”一个带着浓重河南口音、嘶哑又尖利的女声穿透了喧闹的人声。
“哎,大姐,您找谁?里面在办喜事……”门口似乎有人阻拦。
“我找谁?我找我男人许大伟!他是我男人!”那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和一种近乎疯狂的绝望。
说来也巧,或是造化弄人,一个月的旅途奔波,孤儿寡母一路乞讨,或有沿途的好心人有驴车顺路就搭一程,人生地不熟的,愣是让她问路,问到了昌平!
“嗡——”的一声,食堂里所有的喧哗像被瞬间掐断。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门口,又惊疑不定地看向台上笑容僵在脸上的许大伟。
许大伟手里的粗瓷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酒液溅湿了他的裤脚。
他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死人般的灰白。
他张着嘴,眼睛死死盯着门口!
人群不由自主地分开一条通道。
一个风尘仆仆的女人,牵着一个约莫七八岁、面黄肌瘦的小女孩,踉踉跄跄地冲了进来。
女人穿着一身打满补丁的旧衣,头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脸上刻满了长途跋涉的疲惫和一种濒临崩溃的悲愤。
她一眼就看到了台上那个胸前戴着大红花的男人。
“许大伟!”女人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那声音像钝刀子割肉,刮得人耳膜生疼,
“你个天杀的陈世美!你个没良心的畜生啊!”她松开孩子的手,猛地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却己磨损泛黄的纸,高高举起,像举着一面控诉的旗帜,“你看清楚!
这是啥?这是咱俩的婚书!民国二十八年,爹在世,三媒六证!乡亲们都看着的!”
她又哆哆嗦嗦地从贴身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布包,抖开,里面赫然是一张叠好的、上面“阵亡通知书”几个字清晰可见,旁边是许大伟的名字和部队番号。
“你再看看这个!说你在打鬼子的时候牺牲了!可你没死为什么连封信都没有,我给你守活寡,给你养儿育女!
这些年,我一个人当牛做马拉扯孩子,你倒好!你在这城里当官了!娶新媳妇了!办喜事了!你把我们娘儿俩当啥了?当死人了吗?!”
陈翠兰字字泣血,声泪俱下。
她手里的婚书和那张刺眼的“烈士证明”,像烧红的烙铁,烫伤了在场每一个人的眼睛。
整个食堂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只有陈翠兰粗重的喘息和孩子惊恐压抑的啜泣。
李淑华脸上的红晕早己褪尽,变得惨白如纸。
她不敢置信地看看状若疯癫的陈翠兰,又看看身边抖得像筛糠、面无人色的许大伟,身体晃了晃,一把扯下胸前的红花,狠狠摔在地上,发出“啊!”的一声短促尖叫,捂着脸转身就往外冲去。
“淑华!”赵红梅眼瞅着“新娘”跑了出去,眼神锐利如刀,狠狠剜向台上的许大伟,
“许大伟!你给我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许大伟嘴唇哆嗦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双腿一软,“噗通”一声瘫坐在台上,眼神涣散,像是被抽掉了全身的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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