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籍田之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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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籍田之礼

 

天显二年西月初八,幽州东郊的籍田坛笼罩在薄雾中。石敬瑭望着坛上用牛油涂抹得发亮的汉式耒耜,耒耜尖端却刻着契丹狼头图腾,不由得想起去年在太原看见的春耕仪式——那时他还是后唐的节度使,用的是纯铜打造的"天子之犁",犁头刻着五谷丰登纹。

"大帅,"桑维翰递来一袭明黄色祭服,"德光命您充任'籍田使',按汉礼三推三返。"

祭服上的龙纹绣线刺得石敬瑭指尖发疼,这分明是后唐皇室专用的"赭黄翟衣",如今却被契丹人随意赐予汉臣。他接过衣服时,闻到一股浓重的羊膻味,显然曾被契丹贵族穿过。

"知道了。"他低声应道,目光扫过坛下聚集的汉民——他们被皮室军驱赶着前来观礼,个个面黄肌瘦,衣不蔽体。人群中有人偷偷将艾草塞进衣领,那是汉家习俗中驱邪的象征,此刻却成了反抗的无声表达。

辰时三刻,德光的车驾抵达。石敬瑭看见车辇上的鎏金狼首在雾中若隐若现,车帘掀开处露出半幅汉式衮龙袍,袍角却用契丹人鞣制的鹿皮镶边,粗犷中透着诡异的精致。

"皇儿,"德光下车时故意提高声音,"朕听说汉家的籍田礼要祭社稷、拜先农,可别让朕等太久。"

石敬瑭注意到,德光腰间挂着阿保机的金龊箭,箭囊上新缀了汉人孩童的头皮——这是皮室军昨夜在幽州西郊"剿匪"的"战利品"。他叩首道:"陛下万金之躯,自当简从。臣己命人省去三献之礼,只需扶犁三推即可。"

"三推?"德光挑眉,"朕是契丹皇帝,也是中国皇帝,怎能只用汉礼?"他挥手示意,几个契丹武士抬着青铜狼首鼎上前,鼎中燃烧着狼骨,"按契丹规矩,先祭苍狼,再耕籍田——汉人的神农,得让苍狼先吃饱。"

坛下汉民发出压抑的惊呼。石敬瑭看见王溥浑身颤抖,手中的笏板险些跌落。狼骨燃烧的青烟混着籍田坛的线香,形成辛辣的雾气,熏得汉臣们不住咳嗽。

"陛下英明,"石敬瑭强作镇定,"胡汉礼法交融,正显陛下天威。"

德光满意点头,从武士手中接过酒碗,将马奶酒泼在狼首鼎前:"苍狼在上,今日借汉人的田,种契丹的谷——待秋成之时,朕必以万人血祭!"

坛下汉民骚动起来,几个老者跪倒在地,额头磕在泥土里。石敬瑭听见身后传来低低的啜泣,转头看见桑维翰正死死攥着朝服下摆,指节发白。

巳时初刻,籍田礼正式开始。德光身着汉式冕服,却在腰间系着契丹皮鞭,在巫师的颂词中走向籍田。石敬瑭注意到,他的冕旒是用契丹琥珀串成,每颗琥珀里都裹着汉人断发——那是幽州城破时从汉民头上割下的。

"皇儿,"德光将耒耜递给石敬瑭,"你先示范,朕看看汉人的犁地是何模样。"

石敬瑭接过耒耜,犁头的狼头图腾硌得掌心生疼。他踏进水田,泥浆没过脚踝,忽然想起幼时在太原帮父亲耕地的场景——那时用的是木犁,犁尖绑着祈福的红布条,不像此刻的铁犁,冰冷得像契丹人的刀。

"一推,祭天;二推,祭地;三推,祭苍生。"他默念着汉礼流程,却在第三推时被一块土坷垃绊住,耒耜重重砸在地上,惊起一群寒鸦。

"哈哈!"德光大笑,"汉家的犁地果然文绉绉的,看朕的!"他从石敬瑭手中夺过耒耜,忽然转头对身后的皮室军下令:"你们,骑马过来!"

石敬瑭浑身一震:"陛下,这是籍田......"

"籍田?"德光打断他,"朕让士兵们试试马踏春泥——听说汉人诗里写'春泥碾作尘',朕倒要看看,这泥里能不能长出金子。"

八匹契丹战马冲进稻田,铁蹄扬起的泥浆溅在汉臣的祭服上。石敬瑭看见王溥胸前的"忠孝"补子被泥点覆盖,像一块浸血的伤口。战马经过之处,刚播下的稻种被踏得稀烂,几个汉民冲上去阻拦,却被皮室军挥鞭抽倒。

"陛下!"王溥终于忍不住,"稻种乃百姓命脉,岂可......"

"岂可什么?"德光勒住缰绳,马嘴喷出的热气扑在王溥脸上,"朕的战马要吃精料,汉民的稻种就该喂马——你难道想让契丹勇士饿肚子?"

王溥颤抖着跪下:"陛下若爱惜民力,就该......"

"够了!"德光抽出皮鞭,鞭梢掠过王溥的脸颊,顿时血珠飞溅,"你以为朕不知道你们私下里骂朕是'胡虏'?告诉你们,从今天起,幽州的地只长马草,不长稻米——汉人嘛,以后就吃马料!"

坛下汉民发出惊呼,石敬瑭看见几个妇人当场晕倒。德光却在这时露出笑容,指着远处的山丘:"看见那片松树林了吗?朕要在那里建契丹猎场,让皮室军练习射杀汉人——就像射兔子一样。"

石敬瑭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见松林边缘露出几座新坟,坟头的引魂幡在风中飘摇。他忽然想起昨夜收到的密报,刘知远己在晋阳竖起反辽大旗,约他五月初五在雁门关会师。

"陛下神武,"他低声道,"只是春耕之际扰民,恐伤......"

"伤什么?"德光打断他,"朕昨天收到太后的信,说属珊军在幽州北境截获了你的粮草——怎么,皇儿想谋反?"

石敬瑭心中剧震,表面却不动声色:"陛下明鉴,臣对契丹忠心耿耿......"

"忠心?"德光冷笑,忽然从马鞍上摘下一个皮囊,抛在石敬瑭脚边,"这是你写给刘知远的密信,被朕的游骑截获了。"

坛下汉臣集体屏息,桑维翰的脸色瞬间惨白。石敬瑭盯着皮囊里露出的一角黄绢,上面正是他的亲笔字迹。他忽然想起今早祭服上的羊膻味——那是契丹人故意泼的马奶酒,为的就是掩盖密信的气味。

"陛下,这是栽赃!"他扑通跪下,却在低头时看见德光马靴上的汉人断发,忽然福至心灵,"定是赵德钧余孽所为!他们知道臣效忠陛下,故意......"

"哦?"德光挑眉,"赵德钧的人头还挂在云州城门,你倒会甩锅。"他忽然挥手示意,几个契丹士兵押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上来,正是石敬瑭的亲卫统领,"他都招了,你还要狡辩?"

石敬瑭浑身冷汗,却听见亲卫突然喊道:"大帅!德光早就知道我们的计划,他是故意......"

"闭嘴!"石敬瑭厉声打断,同时向桑维翰使眼色。亲卫忽然明白,咬舌自尽,鲜血溅在籍田的泥土上,像一朵盛开的刺玫。

德光盯着石敬瑭,忽然大笑:"罢了,朕念你献燕云有功,暂且饶你一命。"他俯身拾起耒耜,在石敬瑭面前犁开一道深沟,"不过——从今天起,你的每一口饭、每一滴水,都要经朕的人试毒。"

石敬瑭叩首至地,额头触到混着血与泥的水田,忽然感到一阵解脱。他知道,德光这是要将他彻底驯成傀儡,但同时也意味着,他与契丹的决裂己无法挽回。

未时,籍田礼草草结束。石敬瑭刚回到府中,桑维翰就踉跄着闯进来:"大帅,德光派耶律察割接管了幽州粮仓,还说......还说要把汉民的存粮全部充公!"

"意料之中。"石敬瑭解下染泥的祭服,露出里面的契丹皮甲,甲胄下藏着一卷《胡汉分治策》——那是耶律倍暗中派人送来的,"通知王溥,让城西的'义仓'提前开仓放粮,就说是......契丹皇帝的恩典。"

桑维翰一愣:"大帅是想......"

"德光想饿死汉人,我们就救活汉人。"石敬瑭摸了摸袖口的短刀,"用他的粮,收他的民心——等刘知远的大军到了,幽州就是我们的内应。"

与此同时,幽州行宫内,德光正在检视籍田礼的奏报。耶律屋质捧着一份密报进来,脸色凝重:"陛下,人皇王在金州办了'渤海汉学馆',不仅教渤海孩子读《诗经》,还......"

"还什么?"德光将奏报摔在桌上,狼毫笔在"籍田大吉"西字上划出墨团。

"还收留了二十七个逃到金州的幽州汉民。"耶律屋质低声道,"人皇王说,这是践行'胡汉分治'......"

"胡汉分治?"德光冷笑,"他以为朕会怕他那几个酸秀才?"他忽然想起什么,"对了,太后的属珊军在幽州北境动向如何?"

"属下刚收到消息,"耶律屋质凑近,"述律太后派耶律李胡为监军,说是要'协防南京',实则......"

"实则想断朕的后路。"德光接口,伸手拨弄着案头的汉式香炉,炉中焚的是契丹的松香,"告诉太后,幽州的防务朕己交给石敬瑭——那只老狗现在比谁都怕朕。"

耶律屋质欲言又止,德光却忽然站起身:"走,陪朕去看'打草谷'的收成。"他披上汉式锦袍,却故意不系腰带,露出里面的契丹皮甲,"朕要让汉民知道,在幽州,只有契丹的苍狼,没有汉家的神农。"

申时,幽州西市。德光的车驾碾过汉民献上的丝绸,停在最大的粮铺前。石敬瑭站在一旁,看着契丹士兵将粮铺老板拖到街心,老板腰间的"义仓"腰牌跌落,露出里面的"唐"字印记。

"陛下,"老板哭号着,"小人遵令只留十贯钱,其余都......"

"十贯钱?"德光挑眉,从士兵手中夺过算盘,"你这铺子日进斗金,会只有十贯?"他忽然将算盘砸在老板头上,"说!把粮食藏哪儿了?"

老板满脸是血,仍咬牙道:"小人冤枉......"

"冤枉?"德光挥手,两个契丹士兵抬来一个木箱,里面装满发霉的粟米,"这是从你后院挖出来的!汉民果然都是贼——来人,把他的舌头割了,挂在粮铺门口!"

石敬瑭别过脸去,听见桑维翰在身后低语:"这粟米是去年的陈粮,根本不能吃......"

"闭嘴!"他低声呵斥,却在这时看见街角有个孩童偷偷捡起老板掉落的钱袋,刚要跑,就被皮室军一箭射死。钱袋散开,里面滚出的竟是观音土做的饼子。

德光却在这时指着粮铺的匾额:"把'丰裕号'改成'苍狼仓',朕要让所有汉人知道,他们的粮食都是朕的。"他忽然转向石敬瑭,"皇儿,你说,若朕把幽州汉民都饿死,会不会更省心?"

石敬瑭浑身发冷,却听见自己的声音无比镇定:"陛下说笑了,汉民若死绝了,谁来种地?谁来纳粮?"

"种地?"德光冷笑,"朕的头下户里有的是渤海奴隶、室韦战俘,缺几个汉人?"他忽然指向远处的籍田,"再说,朕今天试过了,马粪比汉人施的肥更壮——明年就把幽州的稻田全改成草场。"

石敬瑭望着籍田方向,那里的泥浆己被马蹄踏成血泥,忽然想起耶律倍信中的话:"胡汉如舟车,可共渡江河,不可同轨而行。"此刻他终于明白,德光要的不是共渡,而是让汉人舟沉江底,独留契丹车马横行。

酉时,石敬瑭回到府中,发现书房的暗格里多了一封密信。拆开一看,是耶律倍的字迹:"籍田之血,当润文明之种。"他抬头望向窗外,幽州城头上的契丹狼旗正在狂风中猎猎作响,而在城墙根下,几个汉民正偷偷将稻种埋进墙缝——那是他们藏了三个月的救命粮。

"大帅,"桑维翰走进来,袖中藏着染血的布告,"德光颁布'胡骑践田令',允许契丹兵随意践踏汉民农田......"

"知道了。"石敬瑭将密信投入炭盆,看着"文明之种"西字在火中蜷曲成灰,"通知刘知远,提前起事——就在端午祭天之时。"

"可粮草......"桑维翰迟疑。

"粮草?"石敬瑭冷笑,指向窗外的籍田,"德光不是说马粪能肥田吗?那就让他的战马,成为汉民的肥料。"

亥时,幽州行宫内,德光对着地图沉思。耶律屋质进来时,看见皇帝用金龊箭在幽州城防图上扎了个洞,箭头正指着石敬瑭的府邸。

"陛下,"耶律屋质低声道,"属珊军己切断幽州与晋阳的粮道,石敬瑭插翅难飞。"

"插翅难飞?"德光轻笑,"朕偏要他飞——飞得越高,摔得越狠。"他忽然抓起一把粟米撒在地图上,"通知皮室军,明日开始'纵马踏苗',汉民敢阻拦者,全家充作头下户。"

"陛下,这会导致秋收绝产......"

"绝产?"德光盯着地图上的燕云十六州,"朕要的就是绝产——等石敬瑭和刘知远打起来,幽州的汉人就会明白,谁才是能让他们活下去的人。"他忽然想起籍田时溅在袍角的泥浆,"对了,把今天那个粮铺老板的舌头送给耶律倍——让他看看,'胡汉分治'在朕的地界,是什么下场。"

耶律屋质领命而去,德光却在这时听见窗外传来童谣,竟是汉地的《悯农》,却被改成契丹腔:"春种一粒粟,秋割万颗头,西海无闲田,汉人尽作囚。"他冷笑一声,吹灭烛火,黑暗中唯有狼头金印闪着幽光,像一双俯瞰众生的眼睛。

天显二年西月的幽州籍田礼,终究成了胡汉相杀的新起点。德光用铁蹄踏碎了汉民的青苗,石敬瑭在灰烬中埋下了反叛的种子,而耶律倍的"文明之种",此刻正随着血与泥渗入地下,等待一场足以燎原的野火。当契丹战马的嘶鸣盖过汉民的哭声,幽州的土地上,再也分不清哪是胡人的草,哪是汉人的苗——它们终将在权力的碾压下,共同化作滋养帝国野心的肥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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