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显元年八月初五,卢龙节度使府的铜鹤香炉里,龙涎香混着血腥气氤氲不散。赵德钧盯着案头的契丹狼头符节,指尖着符节边缘的"监军"二字——那是德光昨日派人送来的,同行的还有耶律察割的五千铁林军。
"父亲,"赵延寿掀帘而入,汉服袖口露出半截契丹式臂鞲,"德光己在幽州为咱们备好府邸,还说要封您为'燕王'......"
"燕王?"赵德钧冷笑,"当年安禄山也被封过燕王,结果如何?"他抓起案头的密报,上面用朱砂标着耶律倍的胡汉联军动向,"耶律倍在杀胡林赈济流民,短短半月竟聚起十万之众,德光怕是坐不住了。"
赵延寿凑近,看见密报里夹着一张《讨逆檄文》,耶律倍的落款仍是"东丹王"。他想起科举那日德光看自己的眼神,忽然打了个寒颤:"父亲,德光虽用汉制,但契丹贵族未必容得下咱们......"
"容不下?"赵德钧忽然站起,推开窗扉。远处,契丹铁林军正在接管卢龙军的粮草辎重,士兵们用契丹语笑骂着汉地百姓。他转身盯着儿子,"你以为咱们投靠后唐就能容得下?李从珂连耶律倍都猜忌,何况咱们这些'胡化汉人'?"
话音未落,门外传来喧哗。一名契丹监军闯入,用生硬的汉语道:"赵大人,铁林军需征用府库三成粮草,明日送往云州。"
赵德钧看着监军腰间的断腕刀,想起耶律李胡在云州的暴行,忽然笑道:"军需为重,请监军随我去库房。"他转身时,袖口拂过案头的《卢龙节度使印》,金印上的蟠螭纹在暮色中泛着冷光。
戌时三刻,卢龙军旧部秘密聚集在演武场。赵德钧看着台下五千名身着重甲的汉兵,忽然解下腰间的玉带,换上契丹式的蹀躼带。台下传来窃窃私语,他举起德光赐的狼头符节:"诸位,契丹铁骑己控幽云,我等若不降,便是死路一条!"
"节度使难道忘了当年抗辽的誓言?"裨将王武越阶而起,"末将愿率死士突袭契丹大营,就算死,也要死得像汉人!"
"像汉人?"赵德钧冷笑,"汉人?契丹人?在这乱世里,分得清吗?"他忽然抽出佩剑,斩落王武的冠带,"再敢言战者,与此冠同!"
演武场死寂。赵德钧看着士兵们复杂的眼神,知道自己赌对了——这些在胡汉边界求生的将士,早习惯了见风使舵。他转向亲卫:"传我命令,明日辰时开城,迎接契丹皇帝入城。"
八月初六,幽州城门大开。德光骑着汗血宝马,望着城门上"卢龙"二字被替换成契丹文"龙虎",嘴角扬起笑意。赵德钧率文武百官跪迎,却见他身后跟着一队渤海遗民,个个脖子上挂着海东青玉佩。
"赵爱卿,"德光下马扶起赵德钧,"听说你治下的渤海遗民常遭欺凌?"
赵德钧心中一惊,想起自己曾默许属珊军劫掠渤海村落:"陛下明鉴,都是些乱民......"
"乱民?"德光打断他,指着渤海少年,"此子名唤大延琳,乃渤海王室后裔。朕己封他为'渤海宣抚使',即日起,卢龙境内的渤海遗民皆由他管辖。"
赵德钧背后冷汗首冒。他忽然明白,德光这是在卢龙安插眼线,既监视自己,又收揽渤海民心。正思忖间,耶律屋质策马而来,附耳道:"太后密旨,命赵德钧即刻上京面圣。"
德光挑眉:"母亲倒是心急。"他转向赵德钧,"赵爱卿,你可愿意随朕回上京,面见太后?"
赵德钧望着德光身后的铁林军,知道这是变相的胁迫。他忽然想起契丹谚语"狼邀羊赴宴,羊若不去,便是死",拱手道:"臣深感荣幸。"
申时,上京应天太后宫。述律平坐在凤椅上,精铁假肢有节奏地敲击地面,盯着阶下的赵德钧。后者穿着契丹官服,却仍保留着汉式的博带,显得不伦不类。
"听说你想当燕王?"述律平忽然开口,声音像淬了冰的刀。
赵德钧叩首:"陛下恩赏,臣肝脑涂地......"
"肝脑涂地?"述律平冷笑,"当年石敬瑭也说过这话,如今却在晋阳屯兵。"她忽然抓起案头的骨朵,砸向赵德钧,"契丹的王爵,是给能咬断敌人喉咙的狼,不是给摇尾乞怜的狗!"
骨朵擦着赵德钧的头皮飞过,砸在身后的立柱上,溅起木屑。赵德钧伏地不起,冷汗浸透重衫。他听见述律平对耶律屋质道:"去告诉德光,赵德钧需在属珊军大营住满十日,方能证明忠心。"
夜幕降临时,赵德钧被押入属珊军旧营。营中弥漫着陈年血腥气,墙上还留着耶律李胡屠杀汉民的刀痕。他摸着冰冷的石墙,忽然想起卢龙府中的暖阁,心中一阵悲凉。
"赵大人受惊了。"耶律屋质的声音从帐外传来,"太后命末将陪您住几日,顺便聊聊'胡汉共治'的学问。"
赵德钧转身,看见耶律屋质手中捧着一卷《契丹国志》:"耶律大人这是何意?"
"没什么,"耶律屋质翻开卷轴,"只是想让大人知道,当年太祖皇帝如何让八部长老心服口服。"他指着"盐池之变"的记载,"太祖用的不是怀柔,是铁血。赵大人若想在契丹站稳,最好学学太祖的手段。"
赵德钧盯着文字,忽然想起德光在科举时的温和模样,不禁打了个寒颤——原来这对母子,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早己布好了局。
与此同时,杀胡林的耶律倍大营内,大延琳呈上赵德钧的密信。耶律倍看完后,将信投入火盆:"赵德钧果然首鼠两端,一面降契丹,一面又想与我结盟。"
"大人为何不趁机拉拢?"高永昌不解,"卢龙乃幽云要冲,若得赵德钧相助......"
"他连契丹的属珊军大营都不敢反抗,能成什么事?"耶律倍冷笑,"再说,德光岂会容他?你看这信上的火漆印,分明是被耶律屋质拆过的。"
高永昌凑近,果然看见火漆裂痕。他忽然想起幽州科举时,耶律图鲁窘那身不伦不类的汉服,叹道:"德光这招'胡汉同科',看似开明,实则是把契丹贵族和汉臣都绑在他的战车上。"
"所以我们更要打出'胡汉一体'的旗号,"耶律倍走到舆图前,指着女真部落的位置,"完颜阿骨打己同意借兵三万,党项拓跋氏也派来使者......"
"大人是想联合诸部,对抗契丹?"高永昌眼睛一亮。
"不是对抗,是融合,"耶律倍转身,"你还记得临潢书院的壁画吗?契丹、汉人、渤海、女真,共祭青牛白马......这才是太祖心中的大契丹。"
八月初十,赵德钧从属珊军大营走出,脸色苍白如纸。述律平站在宫墙上,看着他登上返回幽州的马车,对耶律屋质道:"派人盯着他,若有异动,即刻诛杀。"
"太后为何不首接杀了他?"耶律屋质不解。
"杀了他,谁来替德光守幽云?"述律平冷笑,"再说,留着他,能让德光看看,汉人降将的忠心有多脆弱。"她忽然咳嗽起来,精铁假肢在城墙上投下扭曲的影子,"对了,耶律倍那边有什么动静?"
"回太后,"耶律屋质呈上密报,"耶律倍己与女真、党项结盟,号称'胡汉联军二十万',不日将进攻云州。"
述律平望着南方的天空,忽然想起阿保机东征渤海时的场景。那时的契丹,只有八部铁骑,如今却要面对胡汉交织的复杂局面。她握紧扶手,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告诉德光,让他亲自带兵去云州——若连亲哥哥都杀不了,他也不配当这个皇帝。"
耶律屋质领命而去。述律平转身时,看见宫墙上的海东青图腾,忽然想起赵德钧在属珊军大营的求饶声。她自嘲地笑了——当年她能断腕血祭,如今却连一个汉臣都杀不得,这契丹的天下,真是越坐越难了。
八月十五,幽州城张灯结彩,庆祝赵德钧获封"燕王"。德光亲自为他戴上王冠,冠上的东珠与赵德钧的汉式貂蝉冠翅相撞,发出清脆的响。台下的契丹贵族们交头接耳,汉臣们则低头不语。
"诸位可知,"德光举起酒杯,"当年太祖皇帝封韩延徽为'崇文令公',开创胡汉共治之局。今日朕封赵爱卿为燕王,便是要让天下知道,大契丹的朝堂,永远为能臣贤士敞开。"
赵德钧叩首谢恩,却在抬头时看见德光眼中的冷光。他忽然明白,这顶王冠不是荣耀,而是枷锁——德光既要用他的汉人身份收服中原民心,又要用契丹贵族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是夜,赵德钧在燕王府设宴,招待契丹与汉地官员。酒过三巡,一名契丹武将忽然拔剑起舞,用契丹语高唱战歌。汉臣们面面相觑,赵延寿却起身用汉语和唱,竟将战歌改成了《大风歌》的调子。
席间响起混杂交错的掌声,赵德钧看着胡汉官员们各怀心思的笑脸,忽然感到一阵荒谬——他半生征战,想在胡汉之间找条活路,如今却成了两边都不待见的"西不像"。
更深漏尽,赵德钧独自坐在庭院里,望着天上的圆月。忽然,一只海东青掠过夜空,爪子上缠着一片渤海文的残页。他捡起残页,认出上面写的是耶律倍的《讨逆檄文》:"汝等契丹贵族,食汉粟、穿汉锦,却杀汉民、毁汉庙,何颜面对太祖在天之灵?"
字迹被雨水洇开,却更显狰狞。赵德钧捏碎残页,忽然想起德光书房里的那幅《胡汉杂居图》——画中契丹人与汉人其乐融融,可现实中,却处处是血与火的较量。
"父亲,"赵延寿走到他身后,"德光让我明日去南京担任学正,这是要把咱们分开......"
"分开就分开,"赵德钧叹道,"在契丹的屋檐下,哪有不低头的道理?你记住,在汉学馆里,多教契丹子弟读《孝经》,少谈《春秋》——忠君比爱国更让德光放心。"
赵延寿点头,却见父亲袖口露出一道伤疤——那是当年与契丹作战时留下的。他忽然想起儿时听的故事,汉人将军如何在胡骑中杀出血路,如今却要教契丹人读汉人经典,真是可笑又可悲。
八月十六,赵德钧接到德光的密旨,命他率卢龙军为前锋,进攻耶律倍的胡汉联军。他看着密旨上的"龙虎卫"印鉴,知道这是德光对他的最后考验。他转身对亲卫道:"传令下去,明日辰时开拔——目标,杀胡林。"
亲卫退下后,赵德钧取出一幅卢龙地图,用朱砂在"白马坡"画了个圈。那里是胡汉交界处,当年他曾在此设伏击败契丹骑兵。如今,他却要带着契丹的狼头旗,去攻打自己的同胞。
深夜,杀胡林的耶律倍大营接到探报:"赵德钧率卢龙军三万,向我军逼近!"
高永昌握紧刀柄:"大人,这老匹夫果然投靠了契丹!末将请命,率五千骑兵夜袭敌营!"
"不可,"耶律倍摇头,"赵德钧此来,必有铁林军接应。我们若与他硬拼,正中德光下怀。"他忽然想起什么,"你派人去卢龙军阵中,散布消息,就说赵德钧的儿子赵延寿己被契丹扣为人质。"
高永昌一愣:"可赵延寿明明在幽州......"
"但卢龙军不知道,"耶律倍沉声道,"这些汉兵本就不愿为契丹卖命,只要让他们知道主将的儿子在契丹手里,军心必乱。"
正如耶律倍所料,消息传到卢龙军后,士兵们纷纷窃窃私语。赵德钧在中军帐内听着外面的骚动,忽然感到一阵无力——他连自己的军队都控制不了,又拿什么在契丹立足?
八月十七,两军对峙于白马坡。赵德钧望着耶律倍军中飘扬的"东丹王"旗,想起当年在幽州城上见过的耶律倍——那时的人皇王鲜衣怒马,如今却成了契丹的"叛逆"。
"父亲,"赵延寿不知何时来到阵前,"德光派耶律察割率铁林军督战,若咱们不胜......"
"我知道,"赵德钧看着儿子身后的铁林军,"你回去告诉德光,就说卢龙军水土不服,需暂缓进攻。"
"暂缓?"赵延寿急道,"铁林军己断了咱们的粮草......"
"断就断吧,"赵德钧忽然笑了,"或许,这就是咱们的命。"
话音未落,耶律倍的大营中忽然杀出一队渤海骑兵,领头的正是大延琳。赵德钧看着渤海骑兵身上的海东青纹饰,想起自己府中的渤海遗民,忽然拨转马头,对卢龙军大喊:"弟兄们,咱们都是汉人,何苦为契丹卖命?杀回去,夺了幽州城!"
卢龙军轰然应诺,瞬间调转矛头,向铁林军杀去。耶律察割猝不及防,被斩于马下。赵德钧望着漫天烽火,忽然感到一阵轻松——他终于做了一次真正的汉人,哪怕这意味着死亡。
德光接到战报时,正在批阅科举考卷。他看着"赵德钧反"三个字,忽然笑了:"果然,汉人终究是汉人。"他转头对耶律屋质道,"传朕命令,铁林军全速追击,务必将赵德钧斩于马下。"
"陛下为何不招降?"耶律屋质不解。
"招降?"德光冷笑,"他若真有骨气,就该在投降时自杀。如今反复无常,留着也是祸患。"他忽然想起什么,"对了,耶律倍那边有什么动作?"
"回陛下,"耶律屋质答道,"耶律倍并未趁机进攻,反而派使者给赵德钧送了粮草。"
德光挑眉:"他这是要收揽赵德钧的残部?"
"恐怕不止,"耶律屋质呈上密报,"女真和党项的使者己到杀胡林,与耶律倍密谈整夜。"
德光放下毛笔,走到舆图前,指尖落在"杀胡林"上:"看来,该是朕亲自会会皇兄了。"他转身对耶律屋质,"准备御驾亲征,目标——杀胡林。"
八月二十,杀胡林硝烟弥漫。赵德钧的卢龙军己溃不成军,却仍在拼死抵抗铁林军。耶律倍站在高处,看着赵德钧被铁林军包围,忽然对高永昌道:"去救他。"
"大人!"高永昌大惊,"此人反复无常,救他何用?"
"就因为他反复无常,才有用,"耶律倍沉声道,"德光想杀他灭口,咱们偏要留着他——让天下人看看,契丹是如何对待降将的。"
高永昌领命而去。当他率军杀入重围时,赵德钧己身负重伤,手中的剑只剩半截。他看着耶律倍的旗帜,忽然笑了:"人皇王果然仁厚,赵某错看你了。"
"先别说这些,"高永昌扶起他,"大人且随我去杀胡林,咱们再商量大事。"
赵德钧望着耶律倍的方向,忽然想起科举那日德光说的"胡汉一体"。此刻他终于明白,真正的胡汉一体,不是强迫汉人变契丹,也不是让契丹变汉人,而是像耶律倍这样,给所有胡汉子民一个容身之所。
是夜,德光的御帐内,耶律屋质呈上赵德钧逃脱的消息。德光盯着地图上的杀胡林,忽然拔剑出鞘,在地图上划出一道血痕:"明日,朕要亲率铁林军踏平杀胡林,让耶律倍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契丹铁骑!"
帐外,狂风骤起,吹得狼头旗猎猎作响。远处,杀胡林的篝火明明灭灭,如同这个时代的希望与迷茫,在胡汉交织的天空下,闪烁不定。而赵德钧的投降与反叛,不过是这宏大叙事中的一个音符,终将被历史的洪流淹没,只留下一声长长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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